阿圆

作者: a093610af047 | 来源:发表于2018-09-05 18:02 被阅读106次

    (一)

    节气交替,总会有一场又一场似乎怎么也下不完的雨。我轻轻拿指尖划过书上“阴雨连绵”四个字,又抬头看看屋檐外茫茫无际的雨天,雨水急匆匆顺着瓦尖屋檐颤颤而下,像极了银线,又似是珠帘。

    “吱呀——”一声把我从看雨的倦意中拉出,应声向门口看去,原来是阿爹回来了。

    “阿圆,为何又痴痴坐在青石板上了?”阿爹的语气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阿爹,您瞧这儿总比屋子里宽敞明亮些,此处淋不着雨,坐在青石板上还凉飕飕的,惬意舒心。”我笑笑,手里攥着书向阿爹挥挥手臂。

    “仔细雨水淋坏了我的书。”阿爹说完收了伞,抖了抖伞上的雨水,“现已出了暑天,以后不许再如此贪凉。”

    阿爹收了伞,我才发现阿爹身后跟着一小人儿,又黑又瘦,眼神清亮。我们两个的眼光一接触上,他便规规矩矩低头向我行了见面礼:“小公子好,阿澈有礼了。”

    我慌忙撇下手里的书,从青石板上起身,依葫芦画瓢把礼还回去:“你……你好,阿圆有礼了。”

    (二)

    我阿爹姓梁,是个读书人,亦是个教书人。阿爹是否博览全书,又是否学富五车,我是不清楚的。我只知道阿爹能回答的上来我所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有个读书人的爹,最痛苦的事大概在于开蒙的时间总是要比同龄人早上许多。起初,每每被关进书房,闻到笔墨的味道总觉得反胃。好在这种反胃的时间没过多久,我就开了窍。偶尔闲时夕阳下与阿爹在湖边踱步时,也能吟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句子来。这个时候阿爹总笑眯眯地捋一捋胡子,再轻轻拍一拍我的脑袋道:“孺子可教也。”凭着开蒙早,教书先生又是我爹的优势,我在阿爹的学堂里混得游刃有余。

    “小公子好。”阿澈第二次见了我,依然是规规矩矩行了礼。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慌张,轻低头回了礼,又道:“你既进了我阿爹的学堂,我们便是同窗之谊。你这般公子公子的叫,倒显得我们身份有异,关系疏远了。”

    “那我称公子为梁兄可好?”阿澈见他问完,我迟迟没有接话,有些不安地又问道:“可是因为这样的称呼也不妥?”

    “唔……你这般叫我,我总觉得自己要化成蝴蝶飞走了……”

    “蝴蝶?”阿澈显然没有明白我在讲什么。

    “你可曾听说过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

    “不曾……”

    待我细细给阿澈讲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阿澈道:“当真是凄美的故事。好在公子虽姓梁,我却不姓祝,好在我俩都是男儿,否则我刚才的称呼倒真像是在咒公子以后的良缘难圆了。”

    “你说的倒是严重了,你以后不必以公子称呼我,梁兄这个称呼既然你觉得寓意不美好,你便和阿爹一样叫我阿圆就好。我也不见外,叫你阿澈可好?”

    “好。”

    (三)

    阿爹的学生算上我,共有七人。我常劝阿爹再收一个学生,凑足八个。八既是双数,属意也吉祥。

    “八何来吉祥之说?”阿爹捋一捋胡子问道。

    “八八八,咔咔就是发!”我即刻接道。

    “让你好好读圣贤书,净想着发发发。”阿爹说罢,又摸摸我的头:“不过这倒是和你娘一个性子。”

    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娘这个概念,自小阿爹疼爱得紧,没心没肺起来,也没觉得自己少了什么。

    阿爹有个学生叫少展的,也是个没娘的孩子,不同的是,他爹给他找了个后娘。少展的后娘可没少欺负他,他常常泪眼婆娑地来上学堂,在我面前吐一吐苦水,再挤几颗眼泪,我心里是满心的同情和悲伤。但毕竟我们都还小,但凡遇到一星半点有意思的事,我们便又会笑闹起来。

    大抵是我爹是教书先生的缘故,阿爹的学生们都愿意和我亲近。相比较而言,阿澈就显得落寞了几分。阿澈是从北地而来,借住在南边的亲戚家,又来到阿爹的学堂读书的。北地不比南边繁华,从北地初来乍到的他,在南边这方生活总显得怯生生的,少于与身边人交流的他,总是形单影只。

    阿澈的孤单在阿爹的学堂里有些扎眼,作为阿爹学堂里的孩子王,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这个北地的孩子不那么孤单,于是我便常常溜到最后一张书桌前同他作伴。

    “阿澈,你可嫌弃我挤来同你一起读书写字?”

    “不会。”

    “可这样你能施展的地方便少了大半,真不嫌弃我?”

    “不会。”

    “为何?”

    “不为何。”

    说来奇怪,我明明是想帮助阿澈走出孤单的,却被阿澈的北地故事吸引得不肯再挪动回原来的位置。

    他说北地冬天的雪厚起来,一足下去,便可没过半膝。

    他说北地的人吃喝起来分量比南边足足多上一倍有余,所以北地人总高大魁梧些。

    “可你为什么又黑又瘦?”

    “许是我还没长足年纪吧。”

    我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若过年回家,来年还来南边读书,一定要给带几样北地的吃食。”

    “带是能带的,可你要求的带上几样可能是满足不了的。”

    “为何?”

    “若要好几样,算上师父和同窗们,总得每样备上八份,这样实在是我的包袱所装不下的。”

    “你为何要一样带八份,你光给我一份带八样不就好了吗?”

    “这样……好吗?”

    “甚好!”

    “喏……好。”

    “我不白吃你的东西,我告诉你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故作神秘,四下看看,然后俯身在阿澈的耳边把秘密一吐为快。

    正如我所料,他惊讶得半天只挤出一个字来:“你……”

    (四)

    我告诉阿澈的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不过是实话实说,告诉他我是个女儿家罢了。让我从小假扮为男孩的主意,是那个离我很早而去,我自己已然没有什么印象的阿娘的主意。

    阿爹是这样转述阿娘的话的,在二十一世纪做女子都未必是一件快意的事,更何况是在这个封建时期里。假扮成男子便能少些束缚,要是再有些赚足银两的本事更是能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在听完这些话后,我向阿爹提出了两个问题,什么是二十一世纪?什么是封建时期?

    阿爹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可以简单理解为你阿娘的家乡是二十一世纪,我们所处的便是封建时期。”

    “阿娘真是无情,回家看看也便罢了,怎会这样一去无回,留下我和阿爹可怜巴巴的。”

    “你阿娘的家乡不是寻常地方,大概是不容易回来的。”

    “有何特别?”

    “就好似牛郎和织女故事里织女回的天宫一般。”

    “这么说来,我娘是仙女咯?”

    “可以这么说吧。”阿爹笑笑回答道。

    就这么着,我这样一个小女子扮起了小公子,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也确实如阿娘所言,比起那些寻常人家的小女子,我的生活少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和束缚。

    可告诉阿澈这个真相后,和阿澈一起去后山摘果,他便不再许我上树。和阿澈一起摸鱼,他也再不准我下河。我只能在一旁要么挎着果篮,要么提溜着鱼篓。

    “阿澈,告诉你我的秘密,不是让你限制我的乐趣的……”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只是这些事太危险,不适合女孩子去做,你在一旁在看着不就好了。”

    “我从前这些事哪样做得不好,我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我有些生气,撇下手里的果篮,果子不安分地滚落一地。

    “女子本弱小,实在不应做这些事,有损规矩和体面。”

    “弱小?”我心里冷哼一声,“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子也敢说我弱小。”

    我心里这般想,却没说出口来,只向着阿澈勾勾手,示意他靠近些。

    “如何?”阿澈边说着边垮了几步靠近我。

    “告诉你什么是体面和规矩——”说时迟那时快,我使出力气挥出右拳不偏不倚落在阿澈的左脸上。

    阿澈有意闪躲,可脸上还是吃下不少力气,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便摔倒了。

    我全无要作罢的意思,扑上去,和阿澈滚作一团。

    (五)

    “你俩可是去摘果去了?怎么搞得如此狼狈?”阿爹见我和阿澈回来问道。

    “今天是阿澈提出去新的树林里摘果,摘果的时候没有保护好小公子,后来在回来的途中又迷了好几次路,才会搞得如此狼狈。”阿澈向阿爹抱拳致歉。

    “阿澈,你这脸上的淤肿从何而来?”阿爹心疼地问。

    我既惭愧又害怕,惭愧一时冲动揍了阿澈,害怕阿爹会狠狠地训我,低下头去。

    “今天爬果树,我技不如小公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才会这般。”

    第二天上学堂,我几番犹豫,还是决定如平日一般和阿澈挤在一张书桌上。

    阿澈在生气,因为他从进来到坐在书桌前,一个正眼也没瞧我。

    尽管气氛有些尴尬,我还是从衣兜里摸出两个果子放在桌上,“昨天的果子没剩下几个好的了,我尽力挑了两个最好的,洗干净了给你,向你赔罪……”

    阿澈罔若未闻,翻看着书籍,聚精会神,仿佛我不存在一般。

    见阿澈还是不理我,我万般无奈,拿起一个果子缓缓往嘴里送,一口下去丝丝清甜:“喏,你不理我,这果子也变苦了。昨天是我冲动了。我应该好好向你解释摘果和摸鱼于我的乐趣,而不是不合礼仪规矩地向你动手。”

    “……”对方依然是默然无语。

    “这果子真苦涩,就像我的心思一般。”我继续道。

    “苦就别吃了,仔细是果子不洁。”

    “怎么会不洁?我今天仔仔细细洗了八次才宝贝似的揣进衣兜里拿给你的。”我一边吧唧着嘴里的果子一边说道。

    “我跟你说,我……”我一个不留神,咬到自己的舌头,眉眼全挤在一起。

    “怎么了?”阿澈急惶惶地看着我,拿过我手里的果子咬上一口。

    “这果子分明是甜的,你骗我。”阿澈愤愤然。

    “现在重要的……是那个吗……”我含糊不清道,眉头依然没有松开,“我咬到舌头了……疼……”

    “还好只是咬到舌头,不是果子有问题,真吃坏了身体,那才是大问题。”

    “好疼……”我依然没有缓过劲来。

    “昨天还一个劲地说,要我还是把你当男儿看,如今只是咬到舌头,便如此这般呼疼不止。”阿澈继续教训道。

    “……”轮到我保持沉默,心里又开始有丝丝不快。

    “罢了罢了,谁咬到舌头谁都会疼。“见我面似有不快,阿澈转了语气,”你同我讲的秘密,我依然只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要我把你看作男儿,我便遵循你的意思,以后摘果摸鱼你怎么痛快怎么来,我再不做阻止总行了吧?”

    “行!以后我俩以后依然是兄弟!”我高兴起来,凑近阿澈,“你的脸还疼吗?要不我给你揉揉?”

    “不……不必了……”阿澈微侧身子拉开了和我的距离。

    (六)

    几年过去,阿爹没怎么变老,而阿爹的学生们可起了大的变化。

    就阿澈来说,他虽除过年时节外,长时间吃住在南边,可还是显现出北地人的特征来,出落得高高大大。

    就连少展那个小时候的小哭包,如今也足足高过了我一个头。

    “阿圆,我小时候总觉得后娘让我强身健体是在虐待我。如今看着你这般,我才明白师父的疼爱有时候也未必起到十足十好的效果。”

    “你不就想说我长得矮吗?”我翻过一个白眼,“君子的判定不应只看身材的长短,我脑子比你好使不就成了?”

    “是是是,哈哈,你是师父的孩子自然格外聪明些。”说罢,少展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这里面是我后娘给我做的包子,吃了能长高,你试试?”

    “算你还有点良心!”我拿过纸包,准备打开。

    “又谋算到同窗的吃食了?”阿澈从我身边经过,突然冒出一句。

    “阿澈,你也尝尝,这包子可是我娘的手艺。”少展招呼着阿澈。

    “他就不必了,他再吃了这能长高的包子,可不把天戳个窟窿来。”我故意护着纸包道。

    “就你贪吃,给你,都给你!”阿澈故意一脸鄙夷。

    最后是我们仨笑作一团,分食完少展阿娘所做的包子。

    吃饱喝足再坐在学堂上听阿爹讲课,难免有些昏昏欲睡,我一边竭力让自己的身子坐直,另一边自己的眼皮却沉重得抬也抬不起来,仿佛连耳朵也偷起了懒,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到一些声音。

    “曹植所著《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宛若蛟龙……”

    “以《洛神赋》为例,我要求在座诸位都作出一篇美人赋来……”

    似乎有些异样的骚动,我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

    “师父,曹植作《洛神赋》尚有甄宓为凭借,可我们学堂内可没有美人……”

    “我们寻得一位美佳人来学堂内为我们作赋的凭借可好?”

    “糊涂,哪有女子肯抛头露面来这满是男子的学堂?”

    “对了,我有一个主意,就看师父肯不肯了?”少展提高了音调,吵得我不由皱了皱眉。

    “少展,既然你有主意便说,若不违纲德伦理,为师可许。”

    “女子既不方便来学堂,我们便可以从自己人当中挑一人扮作女子。我看阿圆身材属我们当中最为合适的一个,就看师父准不准许爱子扮作女子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果然一睁开眼便发现大事不妙,大家全把目光定在了我身上。

    “你们别……别胡闹啊,我好歹也是男儿,怎能扮作美娇娘?”

    “阿圆合适!”

    “阿圆,就是你了!”

    大家纷纷起哄,我把求助的眼光只好转向阿爹。

    “你既课上贪睡,如此便作为你的惩罚吧。”阿爹缓缓道,转过身去。

    我只觉得眼前一抹黑,阿爹我可是你亲生的孩子。

    (七)

    这些年偷穿女装偷涂胭脂的事,我不是没有干过。但正儿八经着女儿家装扮出现在众人面前,是我是想也没想过的。

    想着明日,我便要身着红裙出现在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同窗面前,我就难以平静下来。烛光中是我惴惴不安的脸,而手中的胭脂盒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轻巧起来。

    第二天,我仔仔细细检查了自己的眉、唇、发饰、裙角,才缓缓从自己的卧房走到平日里我三步并两脚就能蹦跶的学堂里。

    意料当中的,我一踏入学堂,学堂的氛围就似焰火在夜空炸开一般。

    “阿圆,真的是你吗?”

    “你这女儿装扮,妙哉妙哉——”

    “阿圆你没投身为女子当真是可惜了——”

    ……

    我一时也不知道改接谁的话,就只得一脸无奈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任由他们围成一圈。

    只有阿澈远远坐在自己位置上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我只想拿白眼甩过去。

    待阿爹缓步进了学堂,大家才陆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阿圆既已扮上女装,大家便以此为凭借动笔吧。”阿爹一声吩咐下,大家拿起笔墨。

    “阿圆,坐姿端庄一点——”

    “阿圆,脸上的表情柔和一些——”

    ……

    同窗们一边完成着手里的赋,一边还在口里指教我怎么坐得像个女子,当真使我头疼

    下了学,我叫住了阿澈。

    “我穿如此,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去摘果摸鱼吗?”

    “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你的衣裙更适合堂内桌前,去后山似乎不合适。”

    “那个……我……我好看吗?”几番犹豫,我还是问出了我想了很久的问题。

    “自然是好看。”阿澈脱口而出。

    但他的回答并没有让我开心,语气太平淡,回复太迅速,就像说一只阿猫阿狗温顺乖巧一般。

    “你看见我女装,为何不像其他同窗那般惊讶?怕是你觉得很一般吧?”

    “不惊讶是因为我自小便知道你是女儿身,没像他们一般张口夸你,只是觉得你太好看了所以忘记了开口了。”

    “当真?”我声音有些激动,出了声我就立即后悔了,阿澈说的前半句不错,至于后半句我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我在赋里,将你化身成的美人比作杜鹃花。你这一身红裙当真似杜鹃花一般美丽。”

    “俗气的比喻……”我故意撇撇嘴。

    “你知道的,我从北地来,诗词赋行间的文采断然是比不上南边的同窗们,更比不上你的。”

    “可能否把你的赋借我誊抄一遍?”

    阿澈听我这么说,显然有些惊讶:“你若不嫌弃,自然。”

    (八)

    拿到阿澈所写的赋,我自然是高兴的,我终于能看到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什么样了。只是这赋细细读来,并无可圈可点之处,中规中矩。失望之余,我又想,阿澈虽在阿爹这里学习多年,可文采平平一直是真的,他既能想到将红裙比作杜鹃花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

    正当我这么想着,书房的门被推开,阿爹进来了,我轻轻将自己写那张的赋覆在阿澈的赋上。

    “眼看着七月既要来了,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今年的你想要什么样的礼物?”阿爹倒是开门见山。

    “往年里阿爹送我的物件,我都很喜欢。至于今年嘛……”我脑袋一转,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我想要家中东边的小花园里种满杜鹃花。”

    “杜鹃花?”阿爹有些惊讶,“平日里你并不爱花花草草,今年的礼物怎的如此奇怪。今年的杜鹃花期已过,要想移栽再等它开花,少说也得明年春天去。”

    “那我就耐心等它明年开花。”

    “罢了,你既喜欢,我便答应你。时间充裕,我便再翻新一次花园,来年满园欣赏杜鹃花也无不可。只有一件事,我得仔细跟你说清楚,杜鹃花有毒,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如此,我便谢过阿爹啦。”

    (九)

    数月后,炎炎暑日也算是熬了过去。

    阿爹开始着人整理小花园,乘着秋日天气凉爽,栅栏换新的,土也重新翻了翻,工人忙出忙进好不热闹。

    “师父如何是在像给你整理小花园,更像是个盖个大观园似的。”阿澈不禁感叹道。

    “原本也不着急的,只是阿爹说当下天气爽朗,折腾起来不怎么烦人。来年到,只需移栽过花就好。”

    “来年才种花?我还以为师父急着开满园的秋菊才如此快马加鞭让人翻新花园。”

    “秋菊不是我所喜欢的花,我喜欢的另有其花。”

    “我倒是很喜欢菊花,菊乃君子,菊开得淡然,不似别的花俗气。”

    “哦?菊开得淡雅不错,那什么样的花开得俗气?”

    “颜色过于艳丽,便都觉得俗气,比如说杜鹃花吧。”

    我背后一凉,愣了愣,随后挤出笑容,故作生气状:“你既说杜鹃花俗气,如何当初要在美人赋把我的红裙比作杜鹃花?”

    阿澈意识到自己吐露到东西得罪了我,忙说:“当时美人赋是当堂必要完成,杜鹃花神似你的红裙,拿来充数罢了,才不是端端拿杜鹃花指你俗气。”

    阿澈转移话题,问道:“这园子里既不种菊花,可是要种别的什么宝贝花?”

    “来年春天,你不就知道了。”我兴致全无,只得如此回答他。

    (十)

    冬去春来,我的小花园已经移栽上了满满的杜鹃花苗,可阿澈却没再来了学堂。

    阿澈给阿爹的信中,提到北地家中生了变故,不能再到南边来继续读书学习了。

    阿澈不在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在想阿澈的家中是生了怎样的变故,他还好不好,是否康健,又是否愉悦?后来少展偶然随他爹的商队从北地归来,兴致勃勃地告了诉我阿澈的近况。

    阿澈真姓为高,而高氏是北地有名的大户,祖上战功赫赫,子孙得福。到了阿澈他爹这辈,浑身的武艺只当用来强身健体,不用再去沙场征战,日子轻松自在。

    阿澈的爹妻妾有四,但膝下子女却稀薄。只因为正妻悍妒,容不得妾室的孩子安然成长,三个妾室所出的女儿还好,而妾室们所出的儿子却以各种方式夭折了。妾室们心里苦痛难忍,却也无可奈何。

    高氏三夫人十月怀胎,产下一子。生产前,三夫人就做好了打算,若生下一男孩,就赶紧叫自己娘家人带来一女婴来做交换,男孩的养育先寄于别处,待来日平安长大再回高家认祖归宗。

    阿澈的母亲就是这三夫人,阿澈信中所提家中生了变故,指的就是他有了合适的时机重回高家认祖归宗了。

    少展说身着华服的阿澈,他差点没有认出来。不过还好,身份变尊贵的阿澈,并未端起架子,依然热情周到地招待了少展。少展有幸进了高府了,见识了不似寻常人家的吃穿用度,更是看到阿澈的未过门的妻子。

    听到这里,我的心咯噔一下,只觉得背后发凉,为着不让少展看出我的异样,我押了好几口热茶,颤颤地喝下去。

    少展接着说,他偷偷私下问阿澈,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可还满意?阿澈只说,此女就是当年代替他做高家孩子的女婴,比他自己更像是高府的人,父母比他更为满意。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我问道。

    “名曰旖旎,淡然如菊。”少展答道。

    我想这样的女子,应该是阿澈钟意的。

    我放下手里的茶盏,突然想到自己的小花园应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了。

    名曰难及旖旎,似乎最为合适呢。

    (十一)

    园子里的杜鹃花开得正美的时候,阿爹却打算要关了学堂。

    “教了许久的书,也想出去走走了。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阿爹如是这样说。

    其实阿爹不是为了那句正所谓,是为了我。我日渐年岁大了,再扮作男子是不合适了。阿爹是要带我去一个新的地方安家,让我以一个女儿家的身份重活一次。

    “阿娘说做男子自在。”

    “可你毕竟是个女孩子。”

    同为女子,难及旖旎。

    我的心里突然飘过这样一句话,于是背后又是一凉,忙端起热茶抿上一口。

    “阿爹可想好了去哪里安家?”

    “随你,自是一路上你觉得哪里最舒心就把家安在哪里。”

    “我原以为阿爹已经想好了去处,才这样急匆匆地要离开这里。”

    “再不走,你日日看着那满园的杜鹃花,更要瘦上好几圈。”

    “阿爹……”

    “你娘说过做女子要更为洒脱,你是你娘的孩子,断断要有似她的心性才好。”

    (十二)

    阿爹要携我远居别地的消息很快传开,周围乡里乡亲纷纷告别,阿爹带的学生们也再次上门一一话别,一日又一日一顿又一顿的离别酒喝得阿爹头疼不已。可阿爹说这是情谊,一口不能少喝。

    这天晚上好容易送走了吃饱喝足的一行人,又照顾好阿爹睡下,大门却又被哐哐拍响了。

    许是又什么人把东西落下了,回去的半路又折回来取了。

    我这样想着,打开了大门。

    看到大门外的是阿澈,我感觉自己似乎也喝多了。

    “听说你和师父要搬走?”

    “嗯……”

    “搬去何处?”

    “还说不好……”我把大门拉开一些,“既是来告别,就进来坐会儿吧。”

    换上亮堂的烛火,又给阿澈上了热茶,我才发现阿澈的脸上似乎有伤。

    “你的脸……如何?”我放下茶,指指他脸上不大明显的伤。

    “小事,不值一提。你为何和师父,这个时候急匆匆要离开南边?”

    “不为何。”

    “不为何是为何?”

    我没想到他这样直接又问回来,只好答道:“阿爹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南边我们已住些时日,自然也要去一去别的地方体验一下不同的风土人情。”

    “好,你可愿意和师父随我去北地?”

    “不愿意。”我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为……为何?你不是跟我说过很想见一见北地可以没膝的白雪?”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话了,再说我听少展说你成亲在即,我和阿爹怎好去北地附上打扰。”

    “亲是一定要成的,可这和你们去北地有何相违?”

    听阿澈如此说,我火从心起:”我知你北地府大,可你府大,我和阿爹就偏要上杆子巴结去吗?你成亲有何稀奇,我偏不愿意出席!”

    “为何?”

    这个时候居然还问我为何,我生生低吼回去:“我从小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有数,正因如此,你不出席,我和谁成亲?”

    突然的反转,让我哑然。

    “自小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心里自然有数,并为此感到愉悦欣喜和激动。”

    “那你为何每当我想与你关系更近一些的时候,你却总会以各种方式来疏远我?”

    “我不知道怎么妥善接下你的好,你总说你是我兄弟,我……无所适从……”

    ”……”

    “我从前是个只有亲戚,没有父母的人,周围的人对我的身世讳莫如深。我连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弄不清楚,我又如何能表明自己的心意?”

    “听说你父母都钟意那个叫旖旎的女子,你不是要和她成亲吗?”

    “旖旎于父母而言,更像是亲生女儿,若能嫁于我,他们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在我心里,能成亲的人只有一人,便是阿圆。”

    此时我只觉曾经横在心间的冰山似乎都消融了化成一汪春水,脚下也软绵绵,似是踏在祥云之上。

    “我……脸疼……”阿澈盯着我的眼睛,“能给我揉揉吗?”

    (十二)

    后来我才知道,阿澈的脸是被那个叫旖旎的女子打伤的。

    阿澈巴巴跑去与之说要退亲,这样才挨了一巴掌,无可厚非。

    可这个家伙在挨打的那一刻居然想的是,旖旎的手劲还没有我幼时揍他的力气大,他更不想娶了。

    他在跟我转述这件事时,我不禁失笑,当真是武将的后人。

    后来公婆收了旖旎做义女,现在也是我的姐姐,相处融洽。

    公婆能很快同意我和阿澈的婚事,也多半是因为阿澈态度果断坚决,公婆赞许其爱得果决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阿澈幼年,三夫人也就是我现在的婆婆,为了让他看起来不像是武将的后人,吩咐娘家人不许他舞枪弄棒,只许学些礼仪诗书。礼仪云云阿澈还能遵循得有模有样,但诗书种种他实在难以精通,即使在阿爹的学堂里学习多年,文采也是淡淡然。杜鹃花用在美人赋里确如他所说,是拿来充数的,只为当堂完成阿爹的吩咐。自己爱菊一说,也是为了当时有话可说,乱诹的罢了。

    阿爹在北地又开起了小学堂,因为阿爹说还要做未出世外孙的师父,断断不能生疏了教学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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