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过年的前几天,我和弟弟都会跟着父亲一起,回老家的大山里给爷爷上坟。
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亦是父亲和黄土之下的爷爷一次次的告别。
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阳光看起来明亮却毫无温度。刚走进山坳里的时候,还能隐约地听见村子里传来的鞭炮声。而当山势转陡,就只能听见穿过林间呼啸的风声了。
爷爷埋葬在远离村庄的一座深山里,那墓地是他生前放羊就选好得了。他说那里冬天能晒晒老爷儿,又清净得很。
当我们父子三人,来到那座爬满枯黄杂草的坟前时,早已累得气喘如牛,浑身是汗。
父亲先取出带来的香烟,点燃几颗,整齐地放在爷爷的坟头。然后再拿出一瓶白酒,洒在那干裂发黑的泥土里。
冬天的山风很猛,我们点燃黄纸时格外的小心。呛人的灰烬和点点的火星一起生腾而起,飘向了头顶苍蓝色的天空。
山里面很安静,只有怒吼的冬风,以及烈火舔舐黄纸的噼啪声。
我们父子三人,再加上已经和我们阴阳两隔的爷爷,就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在他的荒坟前重聚。
烟雾缭绕之下,往事似乎也跟着一起翻卷上来。
01 生产队队长的故事
听村里的人说,爷爷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在村里赶马车的车老板子。到后来,却仕途颇为顺利,摇身一变成了生产队的小队长。
那是他最为得意的几年了,村子里的大事小情,如果有人找上门来,他总归会义不容辞地出面解决。虽然有时避免不了碰了一鼻子的灰,可是他却始终乐此不疲。
爷爷是个酒鬼,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而当他还是生产队队长的时候,他似乎永远都喝不醉,酒量大的惊人。
直到后来,他突然患了脑血栓,还依然不顾大夫和家人的劝阻,逢酒必喝。若是有人胆敢阻拦他,爷爷必定要大发雷霆。
他老人家也好赌,虽然那时候家徒四壁,就算是借钱,他也要在赌桌上尽兴才肯罢休。为此奶奶没少和他吵架,可老爷子依然不肯悔改。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都是我听奶奶或者是村子里面的人和我讲的。而打我记事起,爷爷就已经成了照片里的那副模样。
岁月偷偷取走了他所有的骄傲和光鲜,把他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脸颊松垮的干瘪老头。他的背弯的像一张弓,仿佛永远都挺不起来了。双眼里也盛满了浑浊与苍老,在门口晒太阳时,经常会走神发呆。
但爷爷自然是不肯放弃他生产队队长的威严的,即使他的半边身子因为重病而变得僵硬。他依然喜欢穿上那件又旧又灰,洗了无数遍的中山装,里面还要套上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不仅如此,他还要将自己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胡子修剪整齐。
仿佛这样,村子里的人就会以为他没有病,他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生产队队长。
随着病情加重,爷爷的脾气也变得愈加古怪和暴躁。他开始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抽烟。动辄就打骂奶奶,或者是大声咒骂来探望他的人。
爷爷惧怕死亡,虽然平时他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是一旦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这些事,他便即刻大发雷霆,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恐慌与无助。
那时候我还小,面对死亡,尤其是亲人的离去没有任何的概念。
而不幸的是,在那间昏暗破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却弥漫着死亡的恶臭与腐朽。
爷爷住在西屋,炕上摆满了药罐和点滴的玻璃瓶子,柜上则摆放着来看他的人带来的绿豆糕和白酒。那些客人知道爷爷不能再喝酒了,却同时也知道白酒依然能够讨得他的欢心。
父亲禁止我和弟弟去爷爷的屋里玩,说是怕打扰他老人家休息。可直到爷爷去世后我们才知道,那是爷爷的意思,他说不想让我们兄弟两个看见他变成了那般模样。
家里人也不再和爷爷计较,什么事都顺着他来。
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天的早晨,父亲起来后跟母亲讲,他昨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家里面打算盖一座红砖的房子,就差上房顶了。
母亲一听不好,老爷子恐怕这是快了。
当天夜里,爷爷挣了命似的要出门,并且执意要穿上自己的中山装和衬衫,任谁都拦不住他。
“我爹他来接我了,来接我了,他正敲大门呢,你们咋听不着啊!”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第二天鸡叫的时候,死亡终于撂倒了这个倔强一生的老头,同时抚平了他的愤怒和恐惧。
爷爷的棺椁前摆着一个烧香的香炉,那尊大红色的棺木,在年幼的我看起来格外的刺眼吓人。
看爷爷最后一眼的时候,他正睡着了一般安然地躺在棺椁里。他又变成了当年的模样,不再痛苦,脸上的皱纹也随着死亡少了些。
他穿着一件漆黑如夜的黑色葬袍子,脚下蹬着一双奇怪的灰色靴子。面容安详地躺在棺底,面对着黑漆漆的天空。他的后背,终于直了回来。
爷爷下葬的时候,村子里面的人几乎都来了。他总算又风光了一回,可惜他却来不及看到了。
02 农民工的故事
有时候我总觉得,爷爷他还活着。而父亲,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化身。
爷爷走后,父亲还未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一大堆的愁事,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降临了。
张罗爷爷的后事,自然是要一笔开销的。而且爷爷生前好赌,他活着的时候,那些人碍于面子,不好上门来讨债。而眼见着老爷子撒手人寰,那些人害怕人死账消,都挤上门来讨债。
更要命的是,那时候我和弟弟还小,晚上不敢睡觉,父亲只能整晚不合眼,坐在炕头抽烟陪着我们。
每到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总能发现父亲面色蜡黄地,堆在炕里面抽烟。
最后,他终于下了狠心——搬家。
于是他又只得舍下脸,去挨家挨户的借钱。为此,没少看别人的冷脸,听着村里人的冷嘲热讽。
家是搬了,可是家里面却穷的连吃饭都困难了。
父亲二十几岁就开始去城里打工,那时候还不流行“农民工”这个说法。那些为了生计,背井离乡的乡下人,被村子里面的人唤作“瓦匠”。
由于爷爷病重,父亲一直留在家里面照料他,所以也就一直没办法去城里面做工挣钱。
搬了家以后,父亲便迫不及待地背着大包小包,去城里面的工地里挣钱。
在我的记忆里,我与父亲总是聚少离多。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总是一开春就走,等到大雪降下,天寒地冻的时候才回来。
而每当快过年,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总会从城里,给我们兄弟俩带来一些新鲜玩意儿。
火腿肠、麻花、烧饼,还有村子其他小孩见都没见过的玩具。
日子在一天天的变好,父亲却变得越来越黑瘦,越来越沉默。他吸烟吸得很凶,并且开始和爷爷一样喝酒。
不过父亲却依然很快乐,村子里的人都很羡慕他。因为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瓦匠”之一,甚至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还买了一个“大哥大”回来。
稍微长大一些我才知道,父亲在城里的工地上,有多么的辛苦难熬。而我任劳任怨的父亲,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或许并没有他在村落里那么风光。
父亲几乎一辈子,都是在工地里抹灰的农民工。可是后来的他,却变得越来越快乐。
他总说,那是因为有了我们兄弟俩。
我们去工地看他的时候,他总是穿着满身是水泥的衣服,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有时候家里人劝他换个工作,他也总推说,“干了一辈子这个活计了,别的干不了。”
但他也并不总是那么快乐的,有几次,当冬天完工之后,老板拖着迟迟不肯给钱。父亲变得出离的愤怒暴躁,直到春天时拿到自己的血汗钱才好些。
他依然春天来临的时候悄然离开,寒冬腊月回到老家。然后在过年的前几天,带上我们兄弟俩,去给他的父亲上坟。
父亲总说,等他死了之后,一定要把他埋葬在爷爷的坟头旁。
他总说,只有那样,他才算是真的回家了,不用再从城里面漂泊。
03 电焊工的故事
从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我的弟弟却有着天生的乐观。
他厌恶读书,初中还没毕业就已辍学,跟着父亲的脚步来到了城市里讨生活。
父亲不愿让他跟着自己去工地,所以便拖家里亲戚的关系,最后让他去当了一个电焊工。
起初的时候,他染着满头黄色的头发。干活时总是毛手毛脚,没少吃苦头。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忽然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我还挺诧异的,因为自从他跟父亲去了城里之后,他便很少联系我。
我刚接电话,他就哭出了声来。
“哥!”电话的另一头,他终于哭的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了。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老板让他在北方冬天的大半夜,骑着倒骑驴,拉着梯子蹬五六公里的路。
可结果他骑着倒骑驴把人家的车给刮了,那人扣下了他的身份证。而当他给老板打电话的时候,老板却假装不认识他了。
“我不敢给爸打电话,这才跟你说的。”他在电话里说,“没人帮我,这城里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等到下一次碰面的时候,弟弟却又变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你眼睛咋啦?”我盯着他那发黑的眼眶,还有流泪不止的眼睛问道。
“电焊打了!”他用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笑着回答道。
弟弟告诉我,城里的人都叫他“杀马特”。一听见他从乡下来,都用异样的眼光瞧着他,挤地铁时明明人很多,却没人愿意靠近他。
“我要在这里好好干,以后也在这城市里买一套房子,给爸妈也买一套,他们都辛苦这大半辈子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倒真的像个大人的模样了。
而今的他,依然不论酷暑严冬,不管暴雨大雪,依然坐在城市的上空,俯视着这个既让他感到陌生,又让他感到向往的城市。
手里的焊条溅射出一阵耀眼的火光,仿佛一束渺小微弱的烟火,照亮了他藏在心底,那卑微简陋的愿望。
黄纸燃尽了,我和弟弟,跟着父亲一起,又无声地转过身,向着山下走去。
只留下那座,独自躲在深山野岭里的荒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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