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兰每天都要到山上去打草,这对于山里生,山里长的她来说,不是什么事。她常去村里人不常去的地儿,那儿草长的丰茂,高得能埋下个人。
突然,草丛里的一团鲜红惊了正专心割草的月兰。山里的女子胆大,她定神,走近,细瞧,分明是个浑身是血的人,身上的衣服虽已失了本色,染了血,混着泥,却是身军装。前一阵子听说,县里闹了兵变,血流成河,也只是听说。兵荒马乱的年代,就是这大山里也不安静。
伸手在鼻前探了探,还有气儿,月兰用力翻他起来,晃着膀子,轻声唤了两声“壮士。”那人的脸已看不出模样,只微睁开眼,接着又闭上。月兰取了水壶,喂了几口水,眼见那人又没了反应。
看这人伤得这么重,希望还有救。月兰用力将他拖到附近的一个山洞,给他包扎了腿上和肩上的伤口。走出山洞将压倒的草整理了一下。
采了些山果放在他身边,又将自已的水壶留下,希望他可以挺过这一夜。明天她会带些药和吃的来。今天她不可能再上山了,婆婆会疑心的。没搞清楚前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的好。
这些穿军装的总是会惹些是非,去年就有人在山里搜了几日,最后在山上抓了个年青后生才作罢。她不可能把他弄回村子,只能将他藏在这里,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
月兰背着背蒌下了山,刚走到自家院外,旺生就蹦跳着跑来,手里举着刚得的果子。她牵了旺生的手,一路进屋。婆婆坐在院里绩麻,只看了一眼又继续干活。
2
月兰唤旺生作弟弟,实则是他的媳妇。
月兰作媳妇时十四岁,旺生四岁。吹唢呐,坐花轿,过了门,依了规矩,唤他弟弟。虽做了新娘,可也什么事不知,只是从这家到那家。
嫁来后,平日里便是她照顾弟弟,饿了,喂吃的,哭了,哄着笑。日里陪着玩耍,夜时陪着睡觉。
旺生调皮起来,扯着月兰的衣襟擦鼻涕,笑嘻嘻地伸了小手扯她的辫子,月兰生气了也会学着婆婆的样子对着旺生的屁股来几下。
月兰纺车时,旺生就在身边玩儿,有时手里拿了果子,月兰会叫“弟,给我吃口。”旺生就将那啃咬了一半的果子递到月兰嘴边,月兰脆生生咬一口。
月兰并不觉得婆家的光景难过,日子也没有更苦。来婆家一年,她象棵高梁一样蹿高,抽条,身板壮实,脸色红润。
夏夜里,山黑黢黢的静下来,天上的星子亮起来。
长辈们点了蒿草,摇着蒲扇,坐在院里摆龙门阵。月兰也带了旺生坐着,听他们讲城里的女人,城里的兵,似懂非懂的听着什么革命,好似革命就是杀人,枪啊刀啊的,死很多的人,有时城门头上还挂着死尸。
本家大伯是见过些世面的,说是亲眼见过开着洋车的人追杀乱党,那阵势吓人得很,洋车跑进来快得不得了。
月兰只觉得那洋车好生厉害,但她想不出洋车的样子,也不明白为什么抓人。旺生就更加听不明白,偎在月兰怀里困了。月兰虽听不懂,可喜欢听这些新鲜事,就抱着旺生听,旺生就在她怀里熟睡。
月兰想着白日里藏在山洞里那个兵,许也是个革命的人了。
安顿好旺生,月兰摸黑在柜子抽屉里找伤药,那屋里婆婆听了动静,问了声“怎么还不睡。”月兰应了声,放轻了手脚,将药放到了衣袋里。
黑暗中,月兰想起那个兵,一身的血迹,恐是凶多吉少,希望他还活着。
3
山里的清晨,清新,安静。
月兰来到山洞,在洞前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摸了那兵的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
轻声唤了两声,壮士。没有反应。她给那人上了药,好似也不知再做些什么,放下昨晚留出的干粮,走了。
再来时,月兰刚踏进山洞,一把枪对着她,那兵醒了。月兰将手里的水和食物放下,那兵将枪收了。
“谢谢你救我。”
“是你命大。”月兰说的是实话,伤成那样,能活是造化。
靠着月兰每天上山送来的食物,那兵的身子一天天恢复。那兵让月兰叫他永浩,只说是受了伤走散了。月兰也不多问。
月兰觉得这个汉子跟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在城里上了很多学,说话象个先生。他给月兰讲革命是推翻旧制度,建立新制度,月兰不懂制度是什么,也不懂为什么要推翻。
他就告诉月兰,新制度象她这样的姑娘就不会嫁个小丈夫。月兰只是忽闪着眼睛说,历来是这样的。
有时,永浩会给月兰唱外面的歌,跟山歌不一样,月兰听不懂,但觉得他低沉的声音唱起来很好听,那调子也特别。
永浩用石子在地上教月兰写自己的名字,那是月兰第一次学写字,两人并排坐在地上,永浩写一笔,月兰写一笔。原来写出来的“月兰”是这样的。月兰黑红的脸兴奋地发着光。
永浩的腿能行走时,他对月兰说,就要离开了,去找队伍。
月兰心里生出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只是特别不想让他离开,想到他要走,以后再也看不到,心里空得发紧。
4
知道永浩要离开,那日,月兰特意多带了些干粮上山。
永浩好象一直在等她,直等见了,与她辞行。月兰递给他干粮,让他路上吃。永浩再次谢过月兰,转身出了山洞,月兰跟在后面,想说点什么,可不知说什么好。
刚走出山洞,公公带着本家的几个男人冲来,“果然是藏了汉子!”
原来婆婆觉得家里的饭食下得快,心下生疑,今早看到月兰偷偷摸摸带了许多,便说与公公。公公带人跟来果不其然,是有个男人。
月兰一下慌了手脚,这事儿,不是小事。去年村里陈寡妇就因为和篾匠相好事发,沉潭淹死。
公公阴沉着脸,本就苍黑的脸泛着青,一抬手,示意抓人。月兰哭着说,她和这人是清白的,只是看他受伤救了他性命。可是这时的清白不是能说清的。本家的几个男人,呼啦冲上来就要来抓人。
永浩抽出枪,伸手拉起月兰,让她跟他一起走。月兰甩开他,让他快走。
家里的男人们上来想要抓永浩,但是畏惧他手里的枪,只好眼睁睁看他离开,一腔子愤怒全发在月兰身上,只是用力的捆绑、推搡。
平静的生活被这事儿弄乱了,婆婆一声接一声骂来,公公气得只是将那水烟吹得作响,旺生想亲近月兰被婆婆一巴掌打到一边,咧开嘴大哭。
被囚禁的月兰见到了阿爹。自幼无母,阿爹木讷,看着月兰,捶胸顿足,只道是丢了他的老脸。月兰只是一声一泣地对爹说,她是清白的。爹也只是叹着气转身离开。
这些时日,在山洞里藏了个男人,却是事实,清白哪里是说来的。
族里的长辈商议着按族里的规矩惩罚。
事发后月兰一直囚禁,时时有人看守,她想过悬梁,吃毒药,还打碎过送饭的瓷碗想抹脖子,但觉得冤,她想活。她想起那日永浩奋不顾身地想要带她走,有些许欣慰。但她不会走,跟着走,是私奔,她是有人家的女人。
5
八月的日头起得早,晨起便觉出暑意,明晃晃地将村子照得光亮。
族里的男女老少都聚在祠堂外,族长威严而立,四个赤膊的汉子一字排开,竹篾笼子在侧。月兰五花大绑被带了上来,几日的囚禁,人已没了光彩,粗黑的辫子散乱,发丝在脸上乱飞。
一如去年,陈寡妇沉潭,族人围聚,极尽羞辱,只是当时她在看,而今她被看。月兰低垂着头,听不清,看不进,将死之人,生无可恋。虽是一肚子的冤,可也认了命,却是无端的想起永浩,他许是已找到队伍了。
四个汉子在族长的授意下,拿过竹篾笼子,拉扯月兰,月兰木然。忽然,村口响起了枪声,族人一阵骚动,继而,传来一串马蹄声。
几个当兵的骑着高头大马飞驰而来,在祠堂前翻身下马。月兰抬头,眼里闪着光,是永浩!
永浩一身崭新的军装衬得人十分英武,只说要带走月兰。族长拄杖上前,“祖宗祠堂,外人岂能放肆!”
一枚子弹打在他脚前,惊得族长须发乱颤,再无多言。几个兵只举枪而立,场上再无人声。
永浩走到月兰身旁,伸手从腰间取了匕首割开绳子。月兰如梦般看着一切发生,恍如隔世。永浩拉起月兰,“跟我走!”这回月兰没有犹豫。
两人一起走出祠堂,族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扶月兰上马,永浩亦翻身上马,将她揽入怀中,几人打马,扬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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