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历生死，何以谈人生|写给自己的灰色记忆

8年后，再看到这张照片，珉敏只觉得，恍若隔世。照片中的那个人，虽然在笑，可是掩盖不了眼神中的忧伤与迷茫，锁骨那里若隐若现的纱布，仿佛撕开了一个缺口，让那一场生与死的纠缠，瞬间清晰。

这张照片，唤起了许多回忆～

08年的夏天，奥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正是珉敏公司最忙碌的季节，借着奥运会的契机，跟体育局的合作进展得如火如荼，每天出入各大场馆，已经成了珉敏的日常。太过忙碌了，身体有些疲乏，几次因为胃疼，在工作现场直接去了医院。

那一场变故，就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几次检查，发现她尿检始终有镜下潜血的症状。二十几岁的年纪，不应该是肾脏的问题，医生建议她一定要好好休息，定期复诊，家旁边的军区总医院里，很多医生和护士都已经认识她了，看到她，都会说，又来做检查啊。那天她照例挂了号，等待。

等待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昨天洗澡时，发现自己锁骨上的那颗痣好像有点不对劲，有点刺刺的痛。不如，挂个号去看看？皮肤科的人好少，挂了号立刻就见到医生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医生。她看了看，直接说，你去隔壁房间安排一下手术吧。啊？要手术？我妈说，这颗痣是福祉，不让我切掉。医生颇有些冷漠地说，要命还是要福？什么？这就上升到要命的阶段了？好吧，珉敏乖乖推开了隔壁的门。

一个打扮很入时长得也非常漂亮的穿着一身军装的女人热情地招呼她坐下。看了看她的痣，立刻无比忧伤地说：

“姑娘，你这个是黑色素瘤，得马上手术。”她装模作样翻了翻日历，“今天来不及了，我给你安排明天一早的手术吧。”珉敏看着她有些浮夸的表情，心想，用不用演技这么好。

“黑色素瘤？什么意思啊？”带个瘤字，让珉敏心里还是颤了一下。

“哎呀，姑娘，这个病简直太可怕了。”之后，这个女人就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演讲，列举了一系列她认识的美丽姑娘，因为黑色素瘤香消玉殒，尤其是国航有个空姐，因为不听她的劝阻，没有及时手术，结果，棍儿了。

当时听得珉敏冷汗直冒啊。什么？我这是得了恶性肿瘤，也就是癌症吗？还是那种不发病则已，一发病就棍儿的桥段？自己也没做过啥亏心事，这颗痣从自己出生就有，怎么突然就要要自己命的节奏？脑袋突然有点蒙圈，不过，手术就手术吧，听医生的准没错。

“那个，医生，请问手术是您给我做吗？”珉敏恭恭敬敬地问。听她刚才讲了那么多这方面的患者，应该也是个专家了。

“哦，不是我做，我会给你安排最好的医生，用最漂亮的美容切法，争取不留疤。咦，你眉毛这儿还有一颗，脖子上也有一颗，干脆你都切了得了，免留后患。”医生还真是眼尖啊。

之后医生又花了大约半小时，给她介绍了美容切法的种种优越性。珉敏当时想，这个医生还真是爱美呢，一切都从美学的角度出发，来帮患者制定治疗方案，也真是业界良心。可是，怎么不让她直接跟主刀的大夫沟通呢。正疑惑呢，美女医生推开隔壁的门，跟第一个接诊的大夫说，这姑娘明天手术，给她把化验单开了吧。

然后，笑眯眯地跟珉敏说：“一会儿你就去缴费，明天一早空腹来，会做一些常规检查，然后就安排手术。你确定好了是全切还是只切这一个了没？我给你算一下手术费用。”真是个贴心的医生啊，拿起游标卡尺仔细地测量了痣的大小。珉敏也是第一次知道，人家手术都是要根据大小来收费的。

“手术费用分别是多少钱呢？”

“锁骨这一颗的话，7000块，三颗都切的话，要12000块。”

“啊？！这么贵？”珉敏脱口而出。

“小姑娘，这可是要命的病，你还心疼钱啊！这样好了，看你也挺面善的，给你申请个折扣，11000块，这个是最低了，我们这可是美容切法。”

“美容切法？有什么优点？”

“创面小，恢复快，不需要住院。做完手术你就可以回家了。”

“哦，好吧。还好我有商业保险，医保范围内的都可以报销。”珉敏这时候无比感谢公司给每个员工上了附加的商业保险，只要医保范围内的，全额报销。

“姑娘，我们这个走不了医保的，检查项目可以走医保，手术的部分自费的。”

什么？这么严重的病，居然不能在医保范围内？这不合理啊。虽然已经被医生那个死亡案例吓得大脑里屁滚尿流了，珉敏残存的一点理智，还是让她追问了一句。美女医生轻描淡写地说，这属于美容范畴，不在医保范围内。

美容？这么恶性的肿瘤，致死率这么高？居然属于美容范畴？珉敏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不死心地追问，怎么才能走医保呢？不用美容切法可以的吧？医生立刻臭了脸。我们这里只做美容切法。怎么走医保，我不知道。我说你这姑娘怎么这么犹豫不决的，一万多块钱而已，你的命这么不值钱吗？

命，当然比钱重要，可是保命的手术，怎么可能属于美容范畴。大脑快速运转了下，然后怯生生地问，这个手术，外科也可以做的吧。

医生竟然一脸厌恶地说，你可真是抠门，这时候了，还想着省钱。外科，给你留下老大的疤，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哈。

珉敏突然脑子灵光一闪，匆匆说了句，让我再想想，夺门而出。立刻跑去挂号处挂了个外科的号。

外科的普通号，等了一小会儿，就听见护士叫她的号。

是个中年男医生。刚做完手术的样子。还在和护士嘱咐着术后注意事项。看来是个主刀的大夫。交代完了，看了看珉敏的病历本，念着她的名字，“珉敏特穆尔，这名字挺特别的，你怎么了？”

珉敏一股脑把刚才就诊的情况说了一遍。还没说完，医生就说，姑娘，那边的手术费还没交吧？我们医院的皮肤科已经外包了，叫美容皮肤科。这些人也真够黑心的，你这种情况怎么能用美容切法呢，那切法，病灶基底部根本切不干净，你就等着清扫吧。

什么？真的是骗人的啊？珉敏终于在这个医生这里证实了自己刚才隐隐地怀疑。

“那我这个，是不是没什么问题？”珉敏的心总算在一番狂轰滥炸后，平静下来。

“你这个，我现在还确定，需要手术后去做活体病理。如果发现黑色素瘤细胞，才能确诊。也许只是个普通的皮内痣。但是表面突然破损溃烂的状况，的确不是个好现象。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马上手术。如果真是黑色素瘤，越早手术生活率越高。”

看来刚才那个医生也不是完全忽悠人的，关于黑色素瘤的致死率这一块，还是真的。一听到成活率，珉敏的心立刻又提起来了。

当天下午的手术已经排满了，只好给珉敏安排了第二天第一台手术。了解到珉敏经常来做常规检查，手术需要的很多检查都涵盖了，只开了必须的项目，让珉敏快点去缴费，马上就中午下班了。

“495.”听到收费姑娘喊出的数字，珉敏眼镜差点被掉下来。

拿到收据一看，除了几块钱的一次性手术用纸以外，全部在医保范围内。

什么叫坑爹，珉敏突然想冲进那个美女医生的办公室，揪住她的衣领，把收据扔到她的眼前让她看清楚，然后再暴打她一顿。

第二天的手术很快，20分钟就结束了。医生说，不需要住院，不能沾水，两天来换一次药，看恢复的情况，一般一周后就可以拆线了。病理的结果大约需要十天，如果有问题，病理科的大夫会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你。如果没什么接到电话，那就等十天之后的工作日来拿结果，这说明，不是黑色素瘤。

未知的等待，最是折磨人。这期间，她谁都没有告诉，只跟老板请假一周。

她在网上搜索了黑色素瘤，结果，触目惊心。这种病例在国人中发病率极低，但是一旦确诊，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方案，因为在黑色素瘤细胞产生的几乎同时，就开始随着血液和淋巴快速扩散，是最恶性的肿瘤之一。没有分期，发现就是晚期。目前还没有发现有效的药物可以控制。

珉敏忽然觉得，自己跟死神，可能只有一步之遥。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就看病理结果了。那几天，她特别担心自己的电话会响。

电话倒是一直没响，结果没那么快出来。每次去换药，主刀的大夫都是亲自帮她换，不让护士插手。如果有手术，他会让珉敏在办公室里等。换药的时候，特别轻，会告诉她，伤口愈合得还算可以，比预想的慢了一点，问她是不是疤痕体质。还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给她，叫她有事可以给她打电话。阳光穿过窗户，照在那个大夫的身上，珉敏觉得那个人有一种父亲般的温暖。可是，他从来不说病情。他叫苏宏。

一周了，电话还是没有响，珉敏越来越焦虑，睡不好也吃不下，等待死神的宣判，怕是就是这种感觉吧。到了该拆线的日子，苏大夫说，你肯定是疤痕体质，伤口恢复得不理想，得再等一阵子。看着珉敏的黑眼圈，问她是不是又晚睡了。珉敏一下子就大颗的眼泪落下来。他说，你太瘦了，得多吃点。吃好睡好，你的伤口恢复得才能快一些。没有接到电话，就证明没事，别太担心。过几天就能取结果了。生死有命，我是医生我不能骗你说肯定没事。但是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出去走走，开心一点。奥运会这么热闹，约上好朋友一起去看看比赛吧。

于是，在奥运会的赛场，珉敏请朋友拍下了这张照片。

又过了几天，珉敏又去换药。苏大夫说，再来几次就可以拆线了。疤痕有点明显，给她推荐了一个德国的去疤痕的药膏，换药时候轻轻地给她涂了。告诉她拆线以后也要坚持涂，至少三个月，可能会有效果。珉敏在想，3个月后，自己还在人世吗？

刚走出医生办公室，电话忽然响了。

是病理科打来的。让她来取病理结果。珉敏说我就在医院。门诊楼和病理楼之间，隔了不足200米的距离，珉敏感觉走了好久，在上楼之前天旋地转。

终于拿到了那一纸判书，珉敏看不懂那复杂的图和一大堆数据，只看了最后的病理结论：表层发现黑色素瘤细胞，基底部未切除干净。建议再次手术。病理科的小医生提醒她，去找苏大夫吧。

看到病理结果，苏大夫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不可能没切干净。我绝对按照标准还特意多切了一毫米。然后沉默了很久，他拿起电话打了一通电话。

他拿出纸，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电话，还写下了一个医院的地址。肿瘤医院，黑色素瘤科。郭军。

“郭大夫是全国黑色素瘤的专家，他们医院，也是全国唯一一家有黑色素瘤专科的医院，他很权威。他这几天不在，要一周左右才回来。一周后你打个电话问一下，如果郭大夫回来了，你就直接去找他。现在你就去病理楼把切片借出来，带着切片，去协和、友谊和北医三院约一下会诊。但是我确定，肯定切干净了。没有必要做二次手术了。等会诊结果出来了，你给我电话，告诉我一下结论。”

之后的一个月，珉敏就开始了各大医院的会诊。包括那个最权威的郭大夫。郭大夫那里去了几次，第一次，请肿瘤医院的病理科和黑色素瘤科的大夫会诊，结论是，从切片来看，应该不是黑色素瘤，但是，病理科最权威的大夫援疆去了，对这个结论还是不太肯定。请珉敏再去其他家会诊。等援疆大夫回来了再来。协和医院，专家会诊后，直接下了结论，就是黑色素瘤，让珉敏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很快就会生出新的病灶。而其他医院，也都是模棱两可，不能给出一个特别肯定的答案。但是，很统一的是，每个见过她的大夫，都对这个年轻的姑娘，眼里充满了同情和惋惜。

这期间，珉敏拆线了。那一道粉红色的疤歪歪扭扭，怎么看都像魔鬼的嘴巴，好像要把珉敏蚕食掉。协和医院还给珉敏开了贵的要死的进口药膏，还有一大堆干扰素，要她找就近的医院每天去注射。珉敏拿了干扰素去找苏大夫。苏大夫摇摇头说，如果真的是黑色素瘤，干扰素根本不起作用，只会增加你的痛苦。但是，反正都开了，打吧。于是那段时间珉敏就不断地高烧，浑身都没有力气了。苏大夫说，是干扰素的作用。他不能劝她放宽心了。只是劝她，跟家里人讲一下吧，你需要有人倾诉。可是珉敏依旧谁都没说。说了又能怎样？只会徒增别人的烦恼。

会诊这件事耗费了珉敏太多精力，而且很多会诊结论也是要等，等待，不断地等待。最后，最权威的郭大夫说了句，切片，并不是最权威的证据，要是能第一时间来他们医院手术他也许还能给出个准确的答案。那么，就是说，失去了最准确的判断依据。这种在国内很罕见的病例，其实很多医院也并没有足够的诊断能力。珉敏累了，她不想再去经受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所以结束了会诊之路。

有天又去打干扰素。苏大夫突然说，我还是觉得我切得肯定干净了，那个切片的结论是切缘不净，这不合理，就算是扩散了，基底部也应该是切干净了。你再去病理科，找病理科的主任，他看片子特别厉害。他今天刚好在，你就说苏宏医生想请他再帮忙看看片子。

于是，珉敏又去了病理楼。那个病理科的主任，珉敏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他从眼镜片后面看了看珉敏，然后让医生把切片找来，走到显微镜下仔细观看。过了一会儿，抬头对其他医生说，这切片做的不对啊。两边都不对称。赶快把蜡块找出来，再重新切一次。然后对珉敏说：你3天以后再来找我。其他医生说，这要不要收费啊。老头瞪了他们一眼说，先把你们切片做好再说吧。

3天以后，主任亲自把病理结果拿给了珉敏：“放心吧，孩子。你的痣应该没什么问题，虽然发现了黑色素瘤，但并没有显示已经扩散。而且基底部切得很干净。上次的切片差了一点点，切片处理毕竟是人为的，每个医生的手法可能都会有点偏差。这些天你没少担惊受怕吧。我代表病理科向你道歉。当事的医生我们已经内部处理了。不过，你应该赶快去跟你的主治医生汇报一下，他处理得非常及时。是他救了你的命。”

“什么？这就是说，没问题了？”珉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老头慈爱地笑了。

“那我还用，再去拿新的切片到其他医院会诊吗？”

“不用了，别花那个冤枉钱了。我给你说了没事，就肯定没事。”老头特别自信地话，让珉敏有种想哭的感觉。可是，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折磨，她已经不会轻易流泪了。

苏大夫看到新的结论，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了好几句，我就说切干净了嘛，真是太好了！。珉敏才发觉，其实，那个切缘未净的结论，应该也让苏大夫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后来，苏大夫才跟珉敏说，，原来，苏大夫以前给两个患者做过黑色素瘤的手术，两个都是外国人。前两个人，手术时已经扩散了，手术后很快就长出了新的病灶，全身都长出了新的病灶，而且，这两个人后来都去世了。而珉敏，是他的第三个病例。珉敏的手术非常及时，这是最大的幸运。他还说，黑色素瘤的致死率，在前半年非常高，一旦扩散，基本都在半年内就会棍儿了。两年以后如果没问题，基本就可以放心了。

那之后，珉敏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放弃了高薪但是忙碌的工作，给自己放了长假，一个人跑到拉萨，每天在拉萨河边晒太阳，感觉生命从来没有如此珍贵过。她还又去北外进修了法语，这是她最喜欢的语言。每天上课，学习，平静而快乐。最担心的半年过去了，珉敏再去医院看望苏大夫，他特别开心，拉着珉敏跟其他大夫和护士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女孩。

8年后，再回望那段日子，有阴霾，也有感动，有痛苦，也有收获。在生死之间的不断徘徊，让珉敏更加清楚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一切不以生死论的东西，都不足以成为人生路上的牵绊。总有人说，珉敏特别幸运，总能遇到好运气，是的，她一直是个被幸运眷顾的孩子。也总有人说，珉敏特别乐观，没心没肺的，是的，有什么事情比开心地活着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