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越并不大用刀。
其实也算不上不大用这个词,因为并未有人见过他用刀。但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的背上有一把刀。
知道此刀的人甚少,知道此人的人甚多。
沈越此人甚是无情,路遇弱者不救,脚踏尸骨不埋,茹毛饮血,杀人如麻。传言二十三年前,他二十岁,却一夜之间杀死了渊明山庄前武林盟主一家一百八十三口人,幼妇皆成尸,血流成河,其中就有他的未婚妻玖心姑娘。
后来他失踪了三年,武林各派找了他许久都找不到,再后来他重现,竟成立了个专做打听消息和干杀人勾当的门派“斩天”,然后带着他的人围杀了整个长青门派,那一天尸体布满整个长青派据地叠云山峰,尸血满地,鸦鸣不绝。
自那以后他便成了武林正派的头号敌人,各门各派都打着维护江湖正义追捕他,二十年后,他渐渐又成了个传说中的魔头,这个魔头已变成了个两鬓皆白的人了,见到他的人大多都已不认识,只听说过他的名号。
传言中的沈越背上有刀,却从未用刀,只一枝一叶便能杀人于无形。
就在大家都觉得他并不会用刀的时候,他出手了,以一手之力挡众敌,一手抽出背上的宝刀只使出一招“横扫千军”,然后是“乘风破浪”,那十几人便都尚未来得及惊恐就已身首异处。
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抽出一残旧的破布,轻擦刀上的血迹,那刀沉静如水,朴实无华,刀刃也并未有想象中那般锋利,而他却如同抚摸着爱人一般擦拭着它。
月光下,清冷,阴柔。
众人鸟状般散去了一部分,只留了几个面上壮烈的,大义凛然的商量着事情。
沈越连个余光都不给一下,把宝刀重新收好,转头就要走,袖子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不,不能走!我害怕!”
一个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越低头一看,一个扎着双髻,满脸泪痕的小姑娘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弯弯柳眉下嵌着一对大眼睛,眼睛里含着泪光,似水荡漾,在他的心里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水圈涟漪。
他曾经见过这般的眼眸,满目泪水,似波似浪地在框里荡漾,却始终不涌出来,他可以在那双眼里看见爱恋,看见星光。
他一把捞过小女孩,脚下蹬上几步,瞬间便消失在人前。
自那日起,江湖上便开始散开了沈魔头用了刀杀了人,沈魔头带走了被追杀的商家小姑娘的故事。
传说那沈魔头把小女孩带去卖了,也有说带去别的地方杀了,还有别的版本,但每一个版本都指向了他的残酷无情。
无名山上溪水边处,一个颇具沧桑的背影旁边站着一粉衣的小姑娘,正认认真真地盯着那人侧脸。
“伯伯,你在看什么?”小姑娘出声问道。
那背影并未回答她,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盯着那潺潺流过的溪水。
“伯伯,我们去哪?”小姑娘又问。
“去渊明山好不好?”他似乎是在回答小姑娘,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声息甚微。
“渊明山是哪里?”小姑娘径自坐在了沈越身边的石块上,用手摸了一把溪水,有点凉,又缩了回来。“为什么要去那里?伯伯要回家吗?”
沈越听了小姑娘的问题,并未回答。他抬起了头,看向远处高出树梢的一山又一山,眼里似有触动,像是回忆,牵强地扒拉着唇角想要笑一笑,又忽然惊醒,自己似乎已经不会笑了,那尚未来得及弯起的唇角便又垂下。
“那时候,她也是你这般大。”他喃呢了一句,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有些缥缈。
那时候,容玖心也是这么小小的一团,穿着粉色的罗衣裙,踩在秋千上,荡啊荡啊,就这么荡进了沈越的心里。
她总会在大清晨地在练武场边上等着他结束课程时,缠着他让他给她荡秋千。
“阿越哥哥,我要再高一点!”
“阿越哥哥,玖儿好看吗?”
她总是一脸灿烂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流光闪闪,像装满了整个夜空的星。
“好看。”沈越也总会情不自禁地回答她。
“阿越哥哥,爹爹说玖儿以后是要嫁给阿越哥哥的,阿越哥哥欢喜吗?”
那小小一团的容玖心渐渐地就长成了个美丽的大姑娘,那满含星光的眼睛也越来越黏在了沈越身上,而沈越也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得沉稳有度,对容玖心也是越来越爱慕。
义父是武林盟主,武功自然颇为了得,对沈越自然也是倾尽所学地教导,还把祖传的宝刀传给了他,希望他能成为下一个武林盟主,而那把刀便是如今并不常用,一用便见血的那把了。此刀名为长情刀,传言此刀甚有灵性,若到了正义之人手里便能威震四方,若是落到邪恶之人手上,便会入魔大开杀戒。那时候沈越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长情刀,心里是豪气冲天,发誓要铲除邪恶,还江湖一片光明。
但是这一切全被那一夜打破了。
那一夜,他失去了义父一家,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失去了人生的意义。
他跪在那满地血肉的大院里,他抱着那冰冷的尸体哭得不能自己,大雨再是磅礴也冲刷不尽这宅院的怨气,冲刷不尽他渐渐膨胀的哀伤。如此跪了一夜,他亲手埋葬了那一百八十三口人,最后对着容玖心的尸体看了许久,他想要记住这张曾经笑得灿烂的容颜,他想要再看一眼那容下整个星空的双眸,但是他知道再也见不到了。
他开始躲着练功,只要是厉害的武功他都练,即使是反噬即使会折寿即使要走火入魔,他也要练,那个想要长情刀想要做武林盟主的长青派黑心东西燕子经一直追杀他,他偏不如他所愿,他要变强,要亲手灭了他长青派替义父一家报仇。
最后他真的灭了长青派,却独独漏掉了燕子经,如今过去了二十年,也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他站了起来,身后的衣摆被压得有些皱褶,那小姑娘伸出圆润的手掌给他拍了拍,对沈越划过来的眼神讨好地笑了笑,那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弯成了一道月亮。
见沈越腾空飞过了小溪流,小姑娘不禁有些着急,怕他丢下了自己,咬了咬牙立刻就提裙下水,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沈越并不会时时顾着身后有个小姑娘,有时会慢下脚步来让她自己跟上来,有时却会故意加快步子让她跟不上急得要哭,但是小姑娘并不哭,她似乎是知道,只有跟着面前的这个人自己才是安全的,所以只会满脸倔强地跨过荆棘尽量赶上他的脚步。
幸而那人休息的时候也会打些吃食分与她一些,遇到溪流也会停下来让她喝口水休息休息。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后,这样的行程便终于结束了。
她跟着沈越来到了一无名山上的竹屋前停了下来。
那时天色已暗,山上风大,屋子左右的竹林摇摇摆摆地发出刷刷刷的声音,似是在喧嚷着一场风雨就要到来。
屋内并未看出有没有人,只见烛光未见人影。
沈越就带着小姑娘站在屋前许久,久到她已经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久到她几乎以为沈越已化人成石的时候,那竹屋的门“吱”的一声被人从里往外地打了开来,逆着烛光,小姑娘只看得清那人身子有些佝偻,穿着灰黑的衣袍左手扶着一扶手站在门前看着沈越。
“终究是逃不过啊!”那人声音沙哑,如同一把沙子擦过了锅炉,有些刺耳。
沈越并不立刻回他的话,他看了一眼小姑娘,天色太暗,她并未看清他的眼里有些什么。
只一眼,他就撇开了。他向着那人走近了几步,伸出右手抽出了背上的那把长情刀,直直地指向了那人。
“当日你就该知道,我定会来取你狗命!”他话语中平静无波,“燕子经,你这二十年了有没有被噩梦缠身?你的贪婪有没有让你安枕无忧?”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小姑娘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满脸的刀痕甚是狰狞,方脸浓眉,两眼满是阴郁,眼窝深陷像那聊斋故事里说的阴阳鬼怪一般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她也看清了他那左手拿着的扶手并非是真的扶手,而是一把黝黑的长剑。
“呵呵,即使你如今杀了我你还是输了。”
他话刚一落,沈越立刻便提刀冲了上前,伸手就往那人身上劈去,那人迅速往侧边一躲避开了刀锋,他打了个滚以低姿态用那黑剑往沈越腿上一扫,沈越立刻提气踩上了黑剑一跃而上跳到了那人的身后,来了个“大将劈山”,以弓步劈向了他,那人毕竟习武多年,立刻意识到危险,匆匆地向前翻滚,一个旋转又站立在沈越对面。
“哼,当年你杀我家人如此歹毒,即使我死了也要先提你脑袋往墓前一拜!”
沈越说完又是出了一招“秋水飞鸟”,以右左平带刀至燕子经跟前,在燕子经又要躲闪的时候立刻转变招式,刀在瞬间从后方换了手用了“王母投簪”之势平刺向左而逃的人,燕子经眼见躲不过,甩手用黑剑一挡,“哐”的一声,燕子经向后退了好几步,手上一麻,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沈越又是两招“大漠龙卷”“雄鹰斜飞”,缠得燕子经步步后退,逼得他连自己的剑式都尚未来得及使出来,就已跌坐在枯竹干叶上,气息翻滚,终究忍不住咳嗽出来。
自二十年前那一遭逃出,这么些年躲躲藏藏,燕子经的身子早已不如从前,更何况那日几乎是重伤出逃。
所以输赢早已注定了,他奋力还了一击,沈越无视了那伸过来的一剑,狠狠地向着他的脖子重砍了一刀,以自己脚上的血痕换了燕子经一命。那血在燕子经的喉咙间咕噜咕噜地冒出来,燕子经诡异地对着沈越拉扯出一个笑,嘴巴喃喃一句,歪头一倒,便再无声息。
沈越站在他的身前,长情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血一滴一滴地沿着刀沟滴落在地,风依旧不停,噗唰噗唰地掀着他的裙摆。
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说,即使杀了我,你也是输了。
他看向竹林的另一头,那边临着悬崖边处,遥遥看去便是一片山峰,山峰林中隐隐露出几处亭台楼角,月光下似有云雾笼罩,风声中似乎还传来了黄莺般清脆的笑声。
“哈哈哈,阿越哥哥你来看这个!”
“阿越哥哥,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阿越哥哥,玖儿心悦你!”
“......”
一句一句地,在这满山谷回荡着,沈越如磐石般地站立在那,身子慢慢地抖动着,他哈哈哈地笑了好几声,笑着笑着,就已经恸哭起来,那长情刀哐当的一声跌落在地,回荡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
小姑娘颤抖着走过去抱他的大腿,那目中含泪。
“伯伯不哭,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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