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头城
陆府位于秦淮河南岸长干里的青石巷，地势高亢，人稠密集。《建康实录》中记载：江东谓山陇之间曰‘干’，建业南五里有山冈，其间平地，庶民杂居。有大长干、小长干、东长干，并是地里名。小长干，在瓦官南巷，西头出江。”“金陵南郭群山环之，而雨花峰为最大，其脊曰石子冈，即古之大长干也。稍西曰小长干，吴立大市，晋瓦官寺适当其地。”不少长干里人以舟为家，以贩为业，故唐崔颢有《长干曲》云：“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大小长干是吏民混杂之居所，而稍南的乌衣巷更是以后王、谢巨族累世住处。
陆嘏一边听着阿元一路讲解建康城里人物风貌，一边让车夫来望驾着牛车缓缓出了青石巷。过了青石桥，便看见一片荒苑，应该是后世的夫子庙地址，只是此时的东晋学宫还未修建。城中河道以秦淮河通长江，引运渎直通宫城太仓，运输贡赋，北开玄武湖水南注青溪和运渎，以保证漕运和城壕用水。他见南出大航门的秦淮河上有一残桥,问阿元那是何因？阿元道：“因去年大将军王敦作乱，贼寇5万人欲经秦淮河南岸，直逼台城，为了抵御乱军，丹阳郡尹温江州（即温峤）烧毁此桥。”陆嘏点了点头，车夫来望询问他要去何处，他也不知方向与目的地，令其在周围走走。
秦淮河两岸，杂草丛生，无后世金陵的画檐楼阁，也无脂粉名妓的往来歌声，只有衫褴褛的贫民顺着竹竿打捞着河中漂泊的秽物，偶尔还有尸体飘来，残缺的四肢在河水里泡得发白。这就是后人笔下的魏晋风流？这就是好清谈、重玄学的江左？无数的人祸、饥饿、天灾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样子。乱世之中，人命卑贱至此。若不是自己运气极好，穿越到了这钟鸣鼎食之家，大概率也会如他们一般四处流离，苟延乞食。陆嘏看见眼里，心情非常沉重，他知道这是江左，而更远的北地会更加的惨绝人寰。五胡乱华，永嘉丧乱，匈奴、羯等族军队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千里，烧杀淫掠，中原士族十不存一。
想到此处，陆嘏茫然若失，摇了摇头，心里慨然：“上天因何机缘让我来此时代？我又能做什么？北伐胡奴或者克复神州？痴心妄想，王敦、王导、陶侃以及郗鉴，哪一个不是才智冠绝时代？他们至死都无法冲破门阀高族的制约。改变历史？就凭我？若他日庙堂之上与诸人交手，我又有何凭仗角逐？这错误的时空投入了我这颗错误的石头，究竟为了什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陆嘏喃喃念道屈子《国殇》这句，手指却紧握成拳，完全不知自己已经失了仪态。
车内的阿元正双肘压在膝盖，撑着双手上的鹅蛋脸，好奇地看着陆嘏。阿元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女孩，何曾见过陆嘏这般满腹心事的模样。她自然不会明白她身旁的这个陆嘏是现代人的灵魂，一个现代人第一次亲眼看见晋代的残酷生活，是多么震撼，纵然她早已司空见惯。
“小郎君，有何心事？”阿元十分关切问道，陆嘏默然不语。
“小郎君心有烦恼，阿元愿与小郎君共分担。”她自北地逃难至吴郡，父母亲族皆在路上活活饿死，若不是陆氏收留她，她定埋骨塞道，一同去见了她可怜的姊妹。小郎君虽为人腼腆，但事无巨细都喜与她分享，若换了平日又是一顿倾诉。
陆嘏又默然不语。见此光景，阿元一慌，泪珠打转，急道：“我跟小郎君与主母也有一载，小郎君温顺恭敬，随了主母的性情。阿元是极其敬重小郎君和主母。婢子平日里说话没遮没拦，小郎君切莫生婢子的气。”
陆嘏见这心思纯净，一门心报恩的小丫头哭起来了，赶紧解释道：“阿元，我并没生你的气。我所思虑之事，很难与你说尽。往日我如何待你好，以后仍旧待你。阿元切莫哭了。”
阿元抬头，泪目问道：“真的？”
“真的。好了好了，不要哭了。”陆嘏轻抚阿元柔软的后背，不可能将心事倾诉于阿元，这是他来这个世间最大的秘密。阿元听这才止住哭泣。
陆嘏苦笑道：“倘如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阿元听不明白，她越发觉小郎君的话难以理解。
陆嘏也不知道牛车走了多久，前方赫然出现了一所规模宏大的道观。这一下子触动到了他的心事，他连忙叫车夫来望往那所道观驾驶。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人，他知晓鬼神之事的荒谬，但是上苍让他来此，他也想从渺茫里得窥一丝天意。
道观之外种了几株松柏，挺拔苍直，树梢上还稀稀疏疏残留着夜雪。颇具道蕴。如此严寒的冬日，进出的人仍络绎不绝。
陆嘏抬头往观门看去，“这竟然是洞玄观！”他心里面暗惊，后世的他也曾来过此处，当时陪着女友，如今故地重游，却是隔着1700多年的时空。前世今生的重叠，陆嘏似乎一阵目眩，他感受到了一种鸿蒙的力量冥冥之中驱动着他迈着脚步走上台阶。
洞玄观，是东吴时期孙权敕建的皇家道院，道教开教祖师“二葛三张”中的葛玄曾在此白日飞升，它是中国道教最早的发源地。葛玄所属天师道，天师道又称“五斗米道”“正一教”，乃东汉入蜀的张道陵所创，以符水、咒法救人，行斋醮、祈福禳灾、祛邪驱鬼、超度亡灵。在魏晋时期，上至司马皇室下到贫民，普遍信仰。例如琅琊王氏信奉五斗米道，教中用“之”字作为暗记，所以家族中人用“之”字。
打开山门的童子，扫开了石阶上的白雪，撒下木屑，防止信客们走路打滑。陆嘏在洞玄观信步走着，拐过曲廊，走了三四十步，却见一口井水，麻石井栏、石块垒砌。井水南面有一四十平米的水池，水质湛清，童子称是葛师炼丹洗药的“洗药池”。石碑上汉隶撰写“洞阴冷冷，风珮清清。仙居永刼，花木长荣”十六个字，言乃葛师之侄小仙翁葛稚川（葛洪）所书。
陆嘏交代阿元在客堂等候，他要了一柱香，径自入了太清正殿，拿起竹筒摇晃起来。他不知天师教的卜课应该说什么祷词，心里胡乱默念：“道德太清在上，弟子陆嘏在下。前世我无父无母，在孤儿院长大，从未享受过一刻人伦，纵然没有人记得我的消失。但我生平不敬鬼不敬神，天意让我来到晋朝，我也无怨无悔。只求你给我指一条明路。”一支竹签落地，陆捡起来还没细看，只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你是何人？怎进的大殿？”竟然是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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