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段往事。
有时候身处际遇,记忆冷不防的如潮汐般时隐时现:倏尔波涛汹涌,倏尔波澜不惊。无论动静,那“水”终在那里,只待“风”至,静候发落。
那一年,我还在世界偏僻的一角念着小学,爷爷替伯父守着他开的砖厂,红砖堆砌的小平房里,午后总是挤满了歇凉的人群,屋顶上一根粗黑的钢筋捆绑着一个任劳任怨,全暑无歇的“三叶”风扇,随着有节奏的旋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时候我总抬头幻想,这吊扇“啪”的一声断裂,会割断多少人的脖子呀!
工人们喜欢来和爷爷打趣逗笑,一来他是老板的父亲,二来他是一名医生,有个跌打损伤,伤风感冒,生疮化脓,甚至禽畜不安,他都能施以援手,予以指导。
抓一大把廉价的茶叶,往纪念毛主席的陶瓷缸里一泡,烟雾缭绕的抽着“叶子烟”,用爷爷的话说:“劲儿大、便宜!”有一搭没一搭和工人们说着话,一开始总是热闹非凡,说着说着一天的谈资将尽,堂屋里除了头顶三叶风扇发出的吱呀声,还有工人们此起彼伏的打鼾声,这时爷爷总会缓步走到电扇开关哪里,把风扇调到最低档,然后自己才放心回到床上,安然入睡。
一次,一个年轻的女工人腿肚子被狗咬了,一瘸一拐的走到爷爷家乘凉,奶奶看到那化脓发炎的腿肚子,连忙叫喊:“老头儿……老头儿……赶紧出来看看。”
爷爷晃晃悠悠走了出来,一看这腐烂的腿肚子,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这个不去医院看得行哇?!”女工人腼腆的笑笑,带着一丝难掩的苦涩:“公公婆婆说,没……没……钱……”爷爷愣了几秒,不复再言,连忙转回屋子,此时奶奶早已拿出凳子让女人坐下,不一会儿爷爷出来了,拿着镊子、剪刀,消毒的白布和一瓶药酒……
“忍着点。”爷爷先刮去了女人腿肚子上的一些腐肉,然后用酒精消毒,再然后用白布涂抹着一些什么包扎。女人也很坚强,咬着牙愣是一声没吭。“隔一天来换一次”,爷爷命令似口吻。
“谢谢你,李医生,我等关工资了……”爷爷摆摆手,也不搭茬儿,日常这样的帮助已是家常便饭。女的后来果然遵照医嘱,每天中午都来换药,伤口也渐渐愈合,走路也不再一瘸一拐,爷爷直接拿出自己泡酒的罐子,倒出来一小瓶,让女人回家自己涂抹,用不着天天走那么远过来换药了。令女人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爷爷递过的是那一大罐子,而那一小瓶才是自己保留的,那一刻我看到女人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好人有好报”我是不信的,因为人性之恶往往体现在复杂性上。爷爷好心帮了那位妇女,结果妇女的公公婆婆咒骂妇女天天去找“野老公”,爷爷从工人出听闻,只是哈哈一笑,他似乎已经习惯“可怜人的可恨之处”,医者的宽容精神似乎就体现在老头儿的身上,可爱又正义。
一天,一个工人带着三个陌生人走进爷爷的堂屋。“李老师,这是我老表两口子。”陌生的男子,五十开外,笑呵呵的看着爷爷,连忙点头哈腰打招呼:“李老师,你好,嘿嘿!”旁边的妇女也一起招呼着。唯有站最后的那个青年人,表情木讷,一言不发。
说着,工人老表连忙从衬衫口袋抬出一包玉溪烟,在那年,农村能抽这个烟的人寥寥无几。看工人老表的衣着打扮,平时不像常抽这种烟的人,爷爷不敢贸然去接,工人看出端倪,抢过烟热情递给爷爷,一边塞一边说:“咱们厂前两天不是还要招夹砖的工人嘛,我老表的儿子,三十出头,年富力强,踏实肯干,李老师你看给我个面子把他收了,唯一不好的……他……他是个哑巴……”
说到“哑巴”两个字的时候,哑巴原本闪耀着光的眼睛灰暗了,一个孔武有力的青年似乎像一条刚蜕皮的蛇,瘫软无力,听天由命,任人宰割。
爷爷抬头往向哑巴,哑巴瞬间低下了头颅,爷爷双手接过工人手中玉溪烟,老表夫妇面面相觑,相视一笑,哑巴母亲眼里更是噙满泪花……
爷爷走向哑巴,尝试和他交流,哑巴父亲表示儿子只是不能说话,耳聪目明,没有任何其他问题。爷爷仍然自顾自的边比划边说着:“明天早上,五点你就到我这里敲门,明天有一批砖烧好了,货车很早就要来装运,你一定要早早来,我好带你去现场!”哑巴小鸡啄米似的慌忙点头,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叫声,虽然没有成型的语言,但我却听出来了情绪,是感激和喜悦
早晨的风凉嗖嗖的,月亮高悬,堂屋的大门如约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我已然被惊醒,奶奶也不住的叫喊着爷爷,“老头儿,老头儿,去开门……”爷爷的鼾声愈发响亮,和大门口愈发密集急促的敲门声此起彼伏,相映成趣,俨然是一组交响乐的二重唱……
终于东方泛白,不知何时偃旗息鼓的敲门声,不知何时渐微渐弱的呼呼鼾声。爷爷一下惊起,“哑巴怎么没来!”奶奶好没气的说道:“别个天还没亮就在门口敲门,你自己睡得死死的,喊都喊不醒,别个还不走了……”
爷爷勃然大怒,“你怎么不……唉……老子……”爷爷还来不及宣泄愤怒,连忙起身穿好衣物,脸都没洗赶紧跑到工人处,确定没有看到哑巴,立马打听了哑巴的住处,哑巴小伙儿见爷爷来了,像一个被恶意爽约,遭到嫌弃戏耍的孩子一样扭头就走,爷爷连忙追赶上去,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关门声决绝而又干脆。
这下换爷爷紧锣密鼓的敲打别人家的门了,一边敲打一边解释,一边赔礼道歉。全然没有了素日里在孙辈面前的赫赫威严,此时此刻他像极了一个不守信用的老父,面对一个内心敏感脆弱的儿子,愿意扯碎自己全部的尊严,换回孩子的颜面。这份工作并非哑巴不可,但这份尊严必须还给哑巴!
从日起敲到日升,从日升敲到日落,哑巴的倔强异于常人,爷爷今天的毅力却又胜过哑巴。就连哑巴的父母都为之震动,一起敲打房门,劝说他出来……
哑巴终于出来了,哑巴哭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爷爷,突然一下子冲上前去抱住了爷爷,呜呜啊啊的哭声,一老一少竟都像个孩子一样欢腾。
那天开始,爷爷再也没有叫不醒的时候,哑巴工作的第一天开始。爷爷养成了早晨“巡视”砖厂的习惯,哑巴每次看到爷爷来都会“啊啊”的招呼,干活儿也特别卖力,爷爷也总是粗犷的点点头,吼上一嗓子,“好好干,啊!”
这就是爷爷与哑巴的故事,当善良遇见纯真,当悲天悯人遇见苦难人生,爱与宽恕可以点燃希望的火花。一份永久贮藏的感动永远涤荡着我的受污的灵魂,爷爷的光辉形象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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