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 ——启功
我叫启功，字元白，也作元伯，是满族人，属正蓝旗。
我的老伴儿叫章宝琛，比我大两岁，也是满族人，我习惯地叫她姐姐。
2005年6月，距离老伴儿离世已经30年。30年的时光足以淡忘一个人，可不知怎么，她在我的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
有人说：人生在世，恍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然，我常活一世，却能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我想，我就是这样。
年老的启功
记忆中的她很唠叨，很爱笑。经常喊我：启功，吃药了。启功，今天该画画了，启功，你今天的衣服在这里。
你瞧，她多吵，如今耳边轻松，我却格外的想念那碎碎叨叨。可惜空空如也，面对地只有一张张，她为我偷偷收藏的画。
有时候，朋友看我闷，要和我一起旅游。可一想到宝琛受了一辈子的苦，却没能享受到半分的甜，我便摆手对朋友道：不去了，不去了。
为此我时常感叹，遇到她，是我的缘，还是我的幸运。
后来才知道人间羁旅，浮华若梦，有的人只需遇见一次，便是一生。
02
万物枯荣皆为你眼，我目眩神池，而你一笑清明，潦倒了我的一生。
1932年3月5日，这一天是家里祭祖的日子。每到这时，母亲总是很忙碌。
自父亲去世，祖父离开，家中衰落。可尽管一贫如洗，可是面对祭祖这等大事，母亲总是上下张罗，忙里忙外。
祭祖这天，母亲找来了一个姑娘来家里帮忙，母亲悄悄告诉我：这是她和姑姑精心为我挑选的媳妇。
面对着忙碌的姑娘，我是失望的：上翻的鼻孔，塌陷的鼻梁，矮胖的身材，全身上下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
但后来，我还是娶了她。因为那时候的爱情只有8个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21岁的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可还是乖乖顺从。
1932年10月3日，寒冷的雨天让我的新郎服，有点冷。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身上，亦如我冰冷的心。
夫妻
新婚之夜，我喝的酩酊大醉，嘴里念叨着：婚姻，不过是一座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可我出不去，出不去。
那一夜，我睡了很久，直到醒来，看见她整齐地收拾着床铺。
“我们去给母亲敬茶吧”这是她婚后笑着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但是我却没理她，只是自己一人匆匆前去，母亲问我为何没带姐姐，我丧着脸不说话。
母亲也没说我，只当是刚结婚，还没有安定下来。
可是她哪里知道，婚前，我们只见过数面，没有感情可言。婚后，我们因文化水品悬殊，毫无共同语言。
我甚至一直想，这一定是一段糟糕的婚姻，一定是令我痛苦的生活，但是我没想到，她却是最懂我的人。
宝琛，很善良，也很贤惠。婚后，每当我早晨一睁眼，就能看见她在做家务，晚上回到家，屋子里角角落落都焕然一新。
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我和朋友盘腿坐在炕头上，围着火炉聊天，兴致来了，整晚不睡。
这时候的宝琛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端茶倒水，从不说一句话，却表现的极有涵养。
练字
我在家里练字写书，宝琛就在一旁站着铺纸，磨墨。
不管我写的好或不好，她都会投了羡慕的眼光。但我从未与她交谈一句，后来每每想起，总是懊悔不已。
结婚数年，我一直冷脸相对，可她却从未有过怨言，只是兢兢战战照顾这个家。
母亲与姑姑年迈多病，心情不好的时候，难免会对宝琛发脾气。
但两个老人无论说了多难听的话，给了多难看的脸色，宝琛只是笑笑不说话。
但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底。
03
有人说：人心有何薄凉，有何不愿，只要暖的够多，或许都会融化的。
我的心到底被宝琛暖热了，知道喜欢她的时候，我激动地热泪盈眶。
从母亲口中得知她凄惨的身世，更加增添了我对她的心疼和怜惜。
宝琛生母早亡，后母对她十分刻薄，她是带着相依为命的弟弟嫁过来的，从小吃了不少苦。
母亲叮嘱我，要好生疼爱和呵护。至此，我便把这句话牢记于心。
婚后7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母亲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每当看到母亲因别人家孩子露出的羡慕眼神，宝琛总是眼睛红红的。
为此，我总是不说话，默默伸出右手，抱着她的肩。
启功
除了孩子，每天看文，写作，练习书法，还有宝琛细心叮嘱，倒也过的安稳。
可这样安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1937年，北京沦陷。我丢了工作，日子变得拮据起来。
对此，宝琛没有任何怨言，不但把一家日常的开销计划好，还为我留下特殊的需要：买一些书，和一些我喜欢但又不贵的书画。
我不知道自己看似“体面”的生活，是宝琛默默换回来的。
直到有一天，回到家，看到宝琛在灯下勾勒着针脚，补着露了四个洞的袜子，我的心头一酸。于是决定卖画，补贴家用。
可是第二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迟疑了，半天都没有迈出一步。
恰逢宝琛出来，似乎看懂了我的为难。主动背过画卷。
“你只管专心作画，我去叫卖”。
那天傍晚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我在家里不停踱步，却唯独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我终究是等急了，慌忙地跑到集市上接她。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她，本来就娇小的宝琛蜷缩地坐在马扎上，身上落满了雪。
看见我慢慢的走进，宝琛突然兴奋地对我挥舞着双手，并笑道：今天生意真好，只有两幅没卖啦！
那一刻，我的眼圈红了。转眼间看见她愣住的眼神，我大笑道：回家，回家。
03
你是我终生不治之顽疾疫病，始于心动，终结于枯骨飞落。
卖画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1952年才结束。家中的经济，好了许多，但是母亲和姑姑却又病情加重。而我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授，一心想在学术上有一番作为。
于是，家里的大小事宜和两个病人，都落在宝琛弱小的肩上。
端屎端尿，候在床前，寸步不离。直到两位老人寿终正寝。
母亲离开时，眼睛含泪，嘴里含笑。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对她，我哭着说：我会的，我会的。
看到旁边日夜操劳的妻子，我觉得此生无以为报，便将她扶在椅子上坐下，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扑通跪地，给她磕了一个响头。
妻善慈孝，体贴夫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一生，一人足矣。
和朋友一起
1957年，我莫名其妙被划分为“右派分子”。为此，我整日闷闷不乐，练习书画中似乎也添加了浮躁之气。
为此宝琛常安慰我说：“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再大的苦，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听着回答，我开口笑道：到底是小女人呀！
宝琛笑着不说话，可就是这个小女人却背着我干了一件冒险的大事，这是她后来去世前我才知道的。
1975年，宝琛病重，患上了严重的黄疸性肝炎，几乎病死。
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便在我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我听到后大为震惊，匆匆赶回家，拿着铁楸按照宝琛所说的墙角位置挖下去，竟然挖到了一个大缸打开后，我惊呆了。
4个大大麻袋，一幅幅我早年的书画作品，一本本文稿藏书，竟然全部都保存完整，从1930年到1960年的作品，无一遗漏！
捧着自己的心血，我仰天长啸：怎么那么傻？
作品
那年代，文献典籍能烧则烧，能毁则毁，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害怕引火上身，可她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做到了这些。
想到此刻，我忽然喉间哽咽，整个人颤抖不止，原来枕边人已是知己，我却用了一生才明白。
不多时我便蹲在墙角，放声大哭，我明白的太迟了，太迟了。我一手揪着头发，一边愤恨说道。
还记得之前她病重之时，对我说：我若是让她放心，等她走后就应该找个人照顾我。我笑道：老朽如斯，哪会有人跟？
宝琛笑着说：我们可以打赌，我自信必赢。而这个赌，她没想到我赢了。
04
宝琛去世后，我的生活亦如平静之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闲暇时，有一碟花生米，几个玉米，几个软软栗子窝窝头，我便能很开心。
朋友时常问我：为何不把日子不过的好一些，让自己舒服一些？
我仰头回复到：姐姐活着的时候，我没钱让她过上好日子，现在她走了我过的好有什么用？我们曾经有难同当，现在不能有福同享，我条件越好，心里越是难过。
朋友听到直摇头说道：吃心人，痴情人，已是梦中回忆人。
听到他的话，我直笑：我最近老梦到她。
下雪了
2005年6月30日，恍如梦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宝琛。
喃喃自语道：宝琛，我赢了。文革平反以后，给我做媒的人，络绎不绝，更有很多人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带着女方直接见我。
可她们，终究不是你。
你或许不知道，我们有房子了，我能带你回家啦。
你或许不知道，我把藏着的书画和以后的稿费，都捐了。
你或许不知道，我看风景的时候，会流泪，因为没你。
你或许不知道，相思刀，杀人刀，原来相思不用刀。
你或许不知道，你染我一指，我却想要你一生，可是一生太短，恍如隔世。
你或许不知道，43年相守，30年相思，你来了一世，我便念了你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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