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缺少阳光的地方

一

教学楼前后一排排高大的西府海棠，长出满树红豆大小的紫玫色颗粒。凑上去一看，才知道是刚刚长出来的花苞。

天气还冷得很，站在树下集合的学生都穿着羽绒服，在倒春寒里瑟缩着。

树上紧紧团聚的绛紫色花苞，使人觉得春天尚遥不可及。

这些西府海棠自从新校落成就在这里安家落户，每颗树龄都超过了十年。

樱花树校园里也有很多。树冠婆娑，开花时节花团锦簇，雍容富态，完全是世家贵妇的风范。但这里东一棵西一棵的樱花反不及已成规模的西府海棠那么壮观。

西府海棠枝干细瘦挺直，树形高挑。不开花的季节枯槁消瘦，一点也不惹人瞩目。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们是名气响亮的西府海棠。

神情恍惚中，日子匆匆忙忙，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就看见西府海棠树上的花苞肿胀起来，绛紫转成魅惑的玫红，妖娆起来了。

到四月中旬，终于香花满树。

披花戴叶的西府海棠，丰盈曼妙，宛如名模大腕，身着珠光宝气的华丽霓裳在T台上惊艳亮相，香艳夺目，气场盛大。

这是西府海棠一年中最辉煌的时节。赶制了一年的嫁衣，在出嫁这几天要享受一份举世瞩目的风光和荣耀。

二

有趣的是：楼前生活在阳光地带的西府海棠，与生活在楼后背阴处的海棠树，反差强烈。

一南一北，一阳一阴，一盛一衰。

高楼前面阳光沐浴下的西府海棠，长得高大壮硕，枝叶饱满润泽，花朵肥硕可喜。花期来得早，花事格外盛。

尤其午后，温暖的阳光如同桑拿房里热气腾腾的暖流，舔吻着楼前西府海棠的每一片花瓣和嫩叶。新春焕发的绿叶润泽鲜嫩，闪着细微的油亮的光芒，烘托着海棠娇艳的花朵，仿佛柔嫩的双手捧起灿烂的笑脸。

海棠花不像樱花那样一嘟噜一嘟噜的抱团儿开放，而是从上到下都均匀的撒开，把每条树枝都整个儿布满，不留缝隙 。猛一看整棵花树，好像是谁伸出施了魔法的大手兜了一大包一大包白的雪片和粉的胭脂，一下子从头到脚倾倒下来。从头到尾涂抹个淋漓尽致。

跟今年的人们哄抢楼市一样，海棠花儿们也纷纷在枝条上抢得一个自己的专属席位，就开始打开自己宝藏了一个冬天的香艳的粉奁，倾芳吐蕊，舒展开纤尘不染的白裙，还要把裙边上渐次晕染出由浅至深的粉红。试想这种又雪白又红粉的裙装穿在人身上会是多么俗不可耐，但是不知西府海棠用了什么妙法，竟能把这极雅的白与极俗的粉调和在一起，演绎出若灵若仙的意境。

凑上去细瞧，花瓣靠近花芯三分之二的地带是不染纤尘的雪青白，朦胧而轻淡的粉自外围三分之一处开始，逐渐向外晕染开来，到达花瓣边沿转成紫粉，转而向花瓣背面继续延伸一些些。雪青，轻粉，粉紫，配上叶的翠绿，深浅浓淡拿捏得刚刚合适，分寸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站到海棠树下仰头看去，满树的花朵在骄阳下璀璨夺目，好似是阳光撒下去的光辉激起的一层浪花，一阵急雨掠过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声集体发出的心满意足的轻叹。花儿们扬着骄傲的面庞，承受阳光温暖的抚爱，一如那些喜欢在长辈们面前肆意撒娇的小儿女。她们有足够的资格，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份盛宠。

微风轻拂，不断有花瓣从树上轻盈的翻飞而下，银屑碎玉一般铺满一地。树上繁花，地上落英，向饮食男女们展现一个现实版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一般的奇境。

三

相较之下，几步之遥的南面、高楼背阴地带的西府海棠，经年累月难见天日。即使是在阳光正射的正午，他们也完全隐没在三层高楼的背阴处，只有最高处的树梢头勉强能分得一点点阳光。

同样十年的树龄，他们身形矮小，枝干细瘦。北面向阳处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们却还是春梦深沉，花苞紧闭，显得萧索凄凉。他们树上零星的花朵东一朵西一朵。玫粉色花苞紧紧攒聚起来的样子，像是寒风中抱拢起手臂御寒的孩童。花苞深浓的玫粉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孩子在寒风中冻得绛紫的嘴唇。

他们遭到魔咒，被打入冷宫。

造物主惩罚他们，连博爱无私的太阳神也对他们严苛吝啬。

他们无疑是贫民窟里赤身露体的孩子们，是住在豪华别墅区旁边拥挤高楼上的平民百姓，是穷乡僻壤里衣着暗淡的芸芸众生，是熙熙攘攘城市大街上为生计奔波的凡夫俗子，是我眼前这些来自附近村庄身上还带着泥土气息的农家子弟.......

这些细脚伶仃的海棠树尽管树形娇小，却没有一棵枯萎甚至死亡。而且每棵树上都结着深浅不一的花苞。不管向阳处海棠树们日光下的狂欢有多么令人艳羡，背阴处的海棠们没有停下他们生命的脚步，没有错过一个花开的季节。

被阳光遗忘的角落里，他们倾尽全力追赶时间的脚步。

造化弄人，阳光吝啬，命运多桀，这些不能成为止步不前的理由，不能成为自我放逐的借口。

四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绝对的公正是晃荡在驴子眼前却永远也吃不到的那根胡萝卜。搜狗头条、微信头条、新浪新闻、搜狐新闻，宁愿蜂拥而上去爆料某大腕养了一条什么狗、某人物的婚变、某富翁的儿子开了一句玩话笑、某领导的升迁.....这些铺满了各大头条受到无数人围观的鸡毛蒜皮，是向阳处西府海棠掉落下来的满地花瓣，是极少数人幸福的烦恼。

鲁迅先生说：“穷人绝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方捡煤渣老婆子深受的酸辛，灾区的饥民，大约总不会去种兰花，像阔老太爷一样……”这话包含历史唯物主义哲理。平民百姓的生计奔波，沿路乞讨者的穷困潦倒，爬铁索桥上学孩子的安危……永远不会是最先绽放于枝头的花朵。

两种不同境遇里的西府海棠，一直让校园里的人们感慨不一，见仁见智。有人看到环境的重要；有人眼热荣华喜人；有人心存鄙视；有人悲叹运命不公……

设身处地，年幼时经历过颠沛流离生活的我特别能体会《红楼梦》里林黛玉葬花的悲苦。葬花不是附庸风雅，不是自寻烦恼。落花有时，生命无常。同病相怜，悲花如同悲己。面对无法改变的强大现实，无路可走的黛玉只有扫几把花瓣来寻个哭一哭的正当理由。

如果生活还有一丝可能性，既然无论嚎哭，还是伤怀，都无法改变处于阴影中的境遇，那还不如挺起胸来，该干啥干啥去！走的慢好过不肯走，长得丑好过不发育。从这个角度看，黛玉是一株被浓荫牢牢锁在严冬里的树。

南开大学教授叶嘉莹说过弱德之美：“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坚守自己的坚守，坚持自己的坚持，这究竟还是需要有一个实现它的前提。尽管这并非关汉卿那样的糙爷们儿所秉持的金刚钻一样的坚硬：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而是猫咪从高处落地的柔韧，是水滴穿透磐石的持久。

磨出这份耐力的背后，是骨子里焕发出来的骄傲。这份骄傲往往以世人不太容易接受的样子出现，来考验人们能否识别这些被埋藏起来的宝贝。

五

向阳西府海棠开得最盛的那几天刮起了一场大风。

他们的花事在这场狂风中轰轰烈烈完美收官。学生们站在三楼向窗外看去，粉白色花瓣如冬天的雪花漫天飞舞，壮观之极。赢得了孩子们无数的惊叹和欢呼。

狂风无情，向阳处西府海棠一日间繁华落尽，一片狼藉。早上，学生们背着书包低头在海棠树下扫的，都是满地香消玉殒萎黄不堪的海棠花瓣。

令人惊讶的是，南面背阴处花事尚未开始的西府海棠，反而安然无恙。风声一过，他们迎来了自己一年一度的花事盛宴。一树的俏丽装扮了他们原本不够引人瞩目的身姿。这是属于他们的骄傲。

任何看起来卑微的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春天。王安石《拟寒山拾得》中的那句“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并不难懂，只是自以为是的人接受不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