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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榴花照眼明
文/水湄青萍
01
五月里，当暮春的雨脚终于停歇，站在香樟树的浓荫下，抬眼望向周遭，整个世界都是亮堂堂的。破开的云层，仿佛屋顶打开的天窗，尚沾着雨滴的万物折射着太阳的光芒，这是个多么熠熠生辉的季节啊。
这样的时刻，石榴花在枝头灼灼开着，真可谓造物主的精心安排。难怪，农历五月，又被称为“榴月”。石榴花也就成了五月的花神。
此时，繁花悄然退场，所有绿意的存在，似乎都成了榴花那抹红色的陪衬，“山青指问红何样，说是石榴花欲然”。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从未正经留意过它的花。石榴在南方农村也不多见，只记得儿时村里，有一户住在后山山脚下的人家院落里，栽种了一棵石榴树。那石榴婀娜的枝叶伸出泥垒的院墙外，绿叶红花，对馋嘴的孩童来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诱惑。好似看到这花，就已经闻见石榴果实的芬芳了。
于是，整个夏天，我们就这样在院墙下守着盼着……期间，便常在地上捡些石榴掉落的花托来玩。那花托的形状很是别致，若倒过来呢，像一口钟；若顺着看，则是星星状，六角七角八角都有。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些都是石榴的“不完全花”（雌蕊未发育完全，无法坐果）。对于植物来说，不能结果的花，留在枝头干什么呢？也只有“花落委地无人收”了。
这让我不禁联想起女子的命运来，似乎生儿育女才是她们唯一重要的使命。然而，谁又能说，有些女子，正如有些花的生命，并非全然是为了结果呢？美本自足，在正当好的时节，热热闹闹地开过一场，也就无憾了。
其实，当有一天终于实现吃石榴自由时，着实觉得石榴也没什么吃头，只有附于籽上的一层轻膜而已。不过，石榴的果实确是值得鉴赏一番的。且不说它圆鼓鼓的外形，青里透红，又扭着个嘴；剥开榴皮，就露出一肚子饱满的、玲珑剔透的榴子来，实在惹人喜爱。
每次，我都是拿刀轻轻地划开榴皮，再一颗颗小心翼翼地抠出，盛放在青花瓷的碗里。看着那透明的、带有微红光泽的小颗粒，与青花瓷的淡雅相之映衬，视觉上美的享受，倒远远胜过吃本身。
大概所有的事物，都需经过实用阶段，才得以升华为美的吧。
掉落的花托
02
有时候，与一种植物的相遇，真可称得上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当你牵挂着它时，便总能在不经意间与之相逢。
自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在孩子的幼儿园附近第一次注意到榴花后，不久又在海宁的一个公园里再度重逢了。周边的桃树、紫叶李已是“绿叶成阴子满枝”，林间的玉簪花低垂着头，紫叶李红色的果实乱乱地散落在草丛中，不觉为漫步其间的心灵增添了一种奇妙的逸趣。
远远的，石榴花夺目的色彩，便这样堂而皇之地跳入眼帘。那份于万绿丛中脱颖而出的自信，是不容分说的。而随着脚步慢慢走近，石榴花的美也渐渐清晰起来。我这才惊讶地发现：一棵石榴树上，石榴花之未开、全开，将开未开，竟皆备之！就好像齐聚了一个女子不同的生命状态，从豆蔻、及笄，再到芳华盛放，皆可观之。
在同一个时空，造物主用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展示着一朵花开放的全部过程。我像在看一树花，又像在看一个女子的一生。
细看，石榴花未开时，就如缀于枝头的铃铛，有的形容尚小，有的已日渐鼓胀起来，尾部可见一道道均匀分布的印痕，见之可爱；石榴花既开，萼筒尾部就会裂开，吐出一瓣瓣橙红来，好似美人于袖间抛出去的红绡，见之乍喜。
不禁想到，那诗仙李白的绣口一吐，是半个盛唐，而石榴花朱唇轻启，却是一整个夏的明艳动人，“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
或许，最初当它从遥远古老的安息国（古代波斯），第一次经由丝绸之路来到中原时，便是靠这充满异域风情的绮丽花朵，征服了汉武帝的猎奇之心，遂而被栽种在了皇家苑囿中。
后来，又因为石榴之性耐得住各种恶劣土壤环境，从此便风靡大江南北，成了古人心中吉祥如意的象征，以及农耕社会中对多子多孙的企盼，谓之“千房同膜，千子同一”。
石榴花美得那么肆意洒脱，全不怨东风未及将它放入春日盛景中。或许它还为此暗自窃喜呢——这下，可没花与我争奇斗妍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处于各种开放状态的石榴花
03
不过，花开无意，观者有心。看朱成碧，韶华易逝的寂寥心情，可也不是那么容易忽略的。石榴花如火般燃烧着，昭告着春天的逝去，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一种焦灼。
更何况，一个正值青春貌美的年华、却无奈居于青灯古佛旁的年轻女子。无奈“有个关心处，难相见、空凝涕”。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便为心中的思念之人，写下了一封信笺：“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写这首诗的女子，即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武则天。谁能想到，后来权倾朝野的她，竟也有如此失意的时候呢？虽很多人说，这首诗并非出自她的真心，只是想利用唐高宗李治的单纯和喜欢，从感业寺重回皇宫而已。
不过，就像她诗里所说的，“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那沾满泪痕、做了尼姑再也不曾上身的石榴裙，就像《红楼梦》妙玉所居栊翠庵里的那株红梅，是一个少女悸动的情思，是一种花尚未开放便被冰封的不甘。我们又怎忍心苛责她的别有用心？更何况，谁又能说，她没有半点真情呢。
后来，正是武皇的推崇，石榴裙成了唐代女性的一种潮流服饰。当体态丰腴的长安丽人们，盘着高贵的云髻，身着红艳艳的石榴裙，摇曳于暮春水边的柳荫里时，该是一道多么亮丽的风景啊。
虽不能亲眼见到，但仅是翻开遗留下来的唐代仕女图，仍能从中窥见一二。那作为画纸的绢布虽随着年代的久远已变得黯淡，画中贵妇们所穿的石榴裙，却似乎越发鲜亮了。
晚唐诗人李商隐，曾咏有一首《石榴》：“柳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石榴花虽终免不了凋谢的命运，但石榴裙那抹动人心魄的色彩，早就恒久地留在了世人的心中，又何须羡瑶池碧桃灿烂一千年？
唐·《簪花仕女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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