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回宫中薨了一位老太妃,在偏宫内停柩二十来日,而后请灵葬入陵寝,前后又一月左右的时间,贾府高层有官职有诰命的尽皆离家送灵,一应常用的左右手,都要跟随。此时贾政仍旧出学政未归,凤姐卧病,顶头的天大权威一朝暂时移去,宅邸内顿时如春雷之下惊了的蛰虫,蠢蠢而动。
跟欺幼主那会暗中发难大不相同,这次府里正经主子包括管事的头头,大多都不在家。就如同本来有阳光驱散瘴疠的老林,太阳一时间为云遮为山掩,那些腐泞发出的恶臭,顿时四处弥漫,杀人于无形。
五十八到六十一回,是底下的“小人”浮到水面的一段故事。这也是世情常理,恁尊贵的一个国公府,有主子坐镇中庭,那这些奴几必得规行矩步,容止有度,同时意味着伸不开手脚。一旦自由,钳制的力道减弱,就像醉酒之后,会暴露出很多真实的模样或者嘴脸。一时间,东面斩木为旗,西边举火为号,可谓“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大观园从头到尾像一场让人迷幻的梦境,生活在其中的头层主子二层主子,恍惚总让人有种不真实感,一个个俨然仙风道骨的化外之人,不知人间疾苦。只不过大观园终究不是仙境,无法做到真正的遗世独立,这场梦境终归要靠里里外外的支撑,才能看似稳固的短暂存在着。
上层的所在太高了,仙云飘飘神雾渺渺,一切茫茫,虚幻了些,而底下的这些人,天天跟美梦的背立面、黑暗面打交道,才最真实,才让人觉得有人气。
无论书里书外,小人物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大人物如果失去底层的托扶,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崩塌不再,除非亲身下场,破除大与小的界限,则大小混一,不分彼此。书里如果只聚焦在大人物身上,失去底层的陪衬,那么他们身上的光彩,也终将暗淡下来,所有的描述也会变得无力,那种生活也变得虚无缥缈,毫无滋味。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大人物都必须要建立在小人物的基础之上。所以小人物,也是重中之重。
红楼中的对比,在处处人人事事时时,第二回回后校计中提到的“画家三染法”,层层【皴染】(音村,一种中国画技巧),方见其色,方得其味。每一个【角色】都要靠一件件事情来建立,要靠一个个人物来表现,单丝不能成线,独木不能成林,人终归还是要走向人中去(颇耐人寻味的一段话,是不是)。
所有的组织或者集体,如果呈现一面倒的风评,例如全部都在歌功颂德,那说明皆已入梦。不管处于什么环境,但凡往前迈步,就绝对会不断产生问题,其中有些甚至是致命的,这些问题往往要依赖许多的成员去处理解决。
越是庞大的体量,越是要各司其职,不能紊乱,也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维持住一个相对安稳的内部生态。坐享其成的个体越多,这个集体的混乱度也将越高,未来也将更加艰难,扯满了风帆顺风顺水的日子,到底不是常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正是这个道理,不是为了以后能够事事如意,但求个一任东西南北风,我自根基不摇动。
贾府的内部生态如何,只看大人物是远不够的。凤姐如果不在卧病状态,在荣府之中仍旧会闪耀着她那举世瞩目的光彩,依然是上上下下一派升平宴然的盛况。但与此同时这就是问题所在,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一个再如何亮眼的王熙凤,也撑不起荣府巨轮的吃水量。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她王凤姐不可能一直保持着这么以一当十的超人状态。
很多的面貌,当她在任时,你是看不到的,凤威当前,真敢不顾一切放肆的终归少之又少。而恰巧当有这段压制的力道十去七八的故事时,底层的不安稳因素蹦跶出来了,同时也意味着,上层所处的真实处境也冒出来了。躁动的因素越多,将来的漏子可能就越大,就像人体生病一样,暂时还能达到一个相对安稳的处境时,多一点少一点似乎都没关系,铁打的人一样,永远扛得住,而一旦平衡被彻底打乱,积重则难返,病来如山倒,再想回复元气,可就难了,凤辣子是摆在面前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像花袭人那样,一味的息事宁人,永远解决不了矛盾,但是此时我却想到,数度对她无法成为主母这样的定论,是否有所失之于短见。她平常所斡旋的那种矛盾,只不过是磕牙的小摩擦罢了,远不到要死要活的境地。大家撂开手,一扭脸的工夫可能就和好如初。而当她的正主以及寄托贾宝玉露出了在男女之事上误入歧途的迹象时,这位事事上心的袭姑娘毅然找到了镇家主母王夫人,说出一句“君子防范于未然”的远见话,而这时候,她的表现比主母还要主母。
所谓男女大防,在那样的年代,这是关乎一辈子声名的大事,贾宝玉十三四岁,正处于蠢动前夜,一旦出现哪怕丁点差池,可能都要耽误似锦前程,这是每一个直系长辈都不会乐意见到的。仔细想来,花袭人也只有在贾宝玉身上,才能见到她堪以坐镇内帏的片片一面,真正处理起庞大家族的事情时,终归缺少太多上位者的情性。所以最适合她的位置,最多只能成为一个无限知冷知热的跟前人。
爆炭一样的晴雯,身上有三分英侠气,眼睛里常常见不得那些个小人作祟,在这段故事中会作出假意劝架的“勾当”。倘把事情压住了,这些人发泄一通后拍拍屁股走人啥事没有,反惹得怡红院里鸡飞狗跳,她晴雯不愿意吞这口恶气,恨不得她们闹将起来,然后被上面的人管一管,杀一杀,方能称心。原因无他,小人可恨!赵姨娘与几个戏子,闹得太不成气!
值得注意的是,芳官等一应留在贾府改行成为基层服务者的戏子们,尤其是芳官,也为贾府短期无首后的混乱贡献了力量,跟赵姨娘,跟她干娘,跟独立的小厨房等人,打得是有来有往。我对她们的主观感受,也有点复杂。
戏子优伶是没地位的,可说列于贱籍,她们从小就入了梨园行当,哪怕是被贾府买入时,也才十岁前后,这一行苦头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但是因为宫中太妃辞世,举国上下百戏俱停,一部分人选择留在贾府,这些小孩儿也算是不知世事,也不是人人喜欢的。五十八回:
“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梨园行有“三分情真得天下,七分情真动鬼神”的说法,说到底戏子们作戏是供人受享乐律的,无论是听者还是唱者,无不要在“情”之一字下功夫作文章,驰情逸性,台上台下都是如此。更兼之她们年岁又小,所以她们的性儿与那些在规矩内缩手缩脚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台上人的性子要好些,则灵透喜人,添光添色,如性子不好,就像上面文中那一段所说,惹人忌恨,暗生嫌怨。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搅弄风波,断不是什么好事(但如强说砺石磨刀,倒也的确有用),以她们的情性,列到小人一流,也绝不会失之公允。她们存在的本身,就为平日生活增添了几分不安稳因素,这是为一个大家族所厌弃的。六十回:
藕官蕊官葵官荳官,闻了此信(赵姨娘欺上门,辱打芳官),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荳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手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
泄愤的大约是快活的,但对于这一场争斗,其实对于哪一方来说,都不是好事。幸亏不为外人知晓,否则哪还有什么大家族的脸面?同时也暗示了一个相当明显的信息,上层的管理不行!事事讲究体面的大户人家,没有脸面可不是什么好事。怡红院的丫鬟头花袭人仍旧一心想着息事宁人,把事态按下来,目的无他,为了宝玉,当然顺手也为了怡红院,为了自己。
但是这种时候,打斗的双方都出乎她的掌控,两边拉劝无果。倒是晴雯假意拉架,其实她暗地里早遣一人去回了暂执权柄的贾探春。这种矛盾即使袭人暂时控下了,也终归是解决不掉的,晴雯的做法不可谓胡闹,确实也该杀一杀这些小人的气焰。要知道此消彼长,小人道长,则君子道消,宝玉等人可也难以安稳快活。
闹事的赵姨娘固然是个地道的小人,然而对于芳蕊之流,何尝又不是?赵姨娘与芳官结下的梁子,是在前面的“茉莉粉替去蔷薇硝”情节中,诚然赵姨娘身上没一点可恕的,可芳官之流也绝不是就全然无错。我好讲【恶恶相磨】,无外如此。关键是恶恶者互相磨害也就罢了,他们本身也会对周边人造成伤害,所以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恶磨终归让人嫌恶。
如果抛去小人的贬义色彩去看这些小姑娘,芳官等人确实是些小孩子,像她们这种情况,或者贾环之流,甚至贾宝玉,绝不能放任不管,一时过度的驰心逸性,对于“小人”的未来,大有妨害。所以对一个人的好,未必是好;同理,坏,也未必是坏。
故而【绳正】,无论如何,无论何时,无论何人,都有必要。
这么一对比,那些二层主子,袭人晴雯等人的心性如何,也鲜明了许多,层层对比,人物事情都更清晰了然,这是作者的深厚功力所在。在情节的架构上,斜出一枝,卓然挺俏,又是一层对比,反反复复的对比,也正是层层皴染,三染法的妙用,互相衬托,互相比较,则色彩鲜明,栩栩如生。
贾府中的一个个“美人”,有似乎放着晶莹光泽的珠玉,而底层的仆役就像那穿成珠帘的珠线,稍微隔开点距离,你便看不到他,但是珠线始终都在,必须得有,否则那一颗颗玉珠也免不了黯然藏匣的命运。一旦珠线出了难以预料的问题,上面的珠子也不得安生,越是处于高段位的,影响力也越大。
至于卷珠帘的是恶奴还是香鬟,那就不得而知了,囿于帘中的珠玉珠线也是由不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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