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一）

      外婆要去江西看她的哥哥我开车带她去。出发前，她在那边掰着手指数：“一、二……”外婆说：“20年。”

      这个数字，外婆说得很淡然。

        人在小时候，想得很少，一根手指代表一天。到了我们现在，一根手指经常代表一年。到了外婆这个年龄，竖一根手指就是一年。

        我感慨，人生最多也就10根手指，一晃就没有了。外婆边真理东西边说：“还有10根脚趾。”

      外婆出门没有我这么潇洒。我无论去多远，大包一背就走了。长沙距南昌也就几百公里，外婆准备了3天，把那古老且充满年代感的黑色手提包塞得满满的 。

      我问她：“你最远去过哪里？”外婆说：“城隍庙……好像再过去一点儿吧。”我笑起来：“哈哈哈，开车两小时就到了。”外婆补了一句：“南昌的城隍庙。”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而外婆问我：“你呢？”我说：“大西洋上的一个岛国。”

      “那也不远。”“比你那可远多了。”“再远你都在我心里。”说完外婆让我过去摁住那只手提包，嘴里喊着“三、二、一”，然后吱的一声最终把拉链拉上了。

      夜幕降临，外婆拎起旧旧的手提包：“出发。”然后“嘣”的一声，手提包的拉链崩开了。外婆和我找出绳子扎了10多圈，然后向我伸出5根手指。

      我一惊：“这包50年了？”外婆说：“不，我是停的意思，再扎就解不开了。”

      为了避开南昌的限行和高峰期，我们选择在晚饭后出发。6点左右，我们的车子驶上南昌大桥。在我们的两边，是漆黑的水面，以及大桥上连绵不绝起伏的灯光。

      我说：“两边就是江河。”外婆望着漆黑又空旷的水面说：“江河汪洋，忘记爹娘。”车里正在播放张震岳的《再见》，我问外婆：“怎么突然说这句话？”

      “我就随口说的一句老话，有点冷，空调再开高一点儿。”

      我伸出手 她一挡：“你好好开车，我自己来。”突然车里歌声大作，我说：“按错了，这是声音按钮。”外婆“哦”了一声，继续换了一个按钮，我说：“这是收音机。”“还是我来吧。”外婆问：“会爆炸吗？”

        我把着方向盘说：“这倒不会。”

      “那就再让我研究一下。”外婆在充满旋钮和按钮的中控台搜索了半天。其间开关音乐好几次，还吱吱地搜出各种波段。当我开过夜晚的鹰潭时，外婆终于找到空调按钮，，把温度调高了一点儿。

      汽车驶入南昌的高架 周围高楼密布，灯光璀璨。外婆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窗外。我问她：“又想到了什么老话？”外婆说：“过去看不到这些，没法用老话说 。”

                    （二）

      我和外婆在南昌待了四天，和她的哥哥叙叙旧，然后外婆被她哥哥带着，茫然又惊奇地穿过这座被称为“英雄城市”的城市。

        在南昌的一条街上，外婆站在一头金牛面前说：“给我拍一张照片吧。”然后伸出剪刀手在这繁华的城市里苍老地笑着。

        外婆用4天时间和她哥哥讲完了20年的故事。其实外婆也没讲什么，很多东西也记不清楚了，只能庆祝各自今后一切安好，如果大家能活得长一点儿，那就选个地方再见。

        人生不过如此，远去的和未来的，都是躲不掉的。

        外婆依旧提着她扎了10多圈的手提包说：“啊挺，咱们回去吧。”

        我们在下午离开南昌，在高架上，外婆看到南昌的国际酒店和各种魔幻的高楼。

      外婆一直侧着头安详地看着窗外，开过一大半南昌大桥，她突然说：“我听到潮水的声音。”

        我笑笑说：“我也听到了。”

        潮水声过后，车里响起李建的声音：“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的故乡……”

        外婆一扭头：“哎呀，原来是收音机里的啊。”

      我说：“你醒了？”

      外婆说：“我一路都在数数，数完那些高楼 就数南昌大桥上的桥灯 根据外婆统计，市中心的高楼有46栋，桥上路灯有347盏路灯，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我说：“你第一次来南昌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外婆说：“我的头发还全是黑的。”：“那第二次呢？”“就是现在。”

                    （三）

        外婆和我讲她的哥哥十几岁就到南昌来当学徒。那个年代有一大批长沙人去南昌。她还记得那一天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到南昌的北讲岸，陪哥哥上了开往南昌的轮船。汽笛声一响她和父亲在江北岸和哥哥挥手告别。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江北岸的水依旧向东流向大海，而岸边的一切早已变了模样。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外婆，那个巨大的候船厅变成了博览馆。

        外婆和我讲往事的时候，我在高速上错过了一些便利的路口，最后只能在一些更加狭窄的高速公路上行驶。

        夕阳西下，汽车行驶在沿海公路上。在右转弯的时候，外婆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挥着，我问她：“你挥手干嘛呢？”

      我外婆说：“让别人知道我们要拐弯了。”

      我说：“ 我都拐了这么多次，你现在才伸手。”

        外婆说：“我看到后面有一辆电瓶车。”

        “那我左拐你怎么办？”

        外婆说：“左拐你伸手。”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左右拐弯时的提示，就靠两只手不停地挥啊挥。

      我们透过车窗，能清晰地看到港口的海水以及对岸的群山。

      外婆看着山和海，问我：“山上有什么？”我说：“山上什么都没有。”外婆问：“海里呢？”我说：“海里也什么都没有。”外婆笑了笑：“变成大人了。”

      20年前期，我总问：“外婆，山上有什么？海里有什么？”外婆回答：“有山神公公和东海龙    王。”然后可以和我讲一天，现在不太一样了，什么都没有了。

      车内正在播放张国荣的《拟水流年》：“浩瀚烟波里，我怀念，怀念往年，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

      我将车开往市区方向，打开车窗，初东的海风也显得有一丝温暖。

      我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很小的时候，清明节，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会跟着大人去山里扫墓，我因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所以不用去扫墓。但我却羡慕那些小孩子可以出去郊游，就问外婆：“为什么我不用去扫墓啊？”

      外婆把手抬到半空中，说：“信不信我打你？”

        我说：“打完了就可以去了吗？”

        外婆把手放下来，把我揽到怀里问：“为什么想去扫墓？”

        “可以去爬山，摘杜鹃花、抓小蝌蚪啊 。”

        外婆说：“很久很久以后你就可以去了。”

        2007年夏天，我的奶奶去世，我和堂哥坐在深夜的路边吃着烤鸭面，不发一语。突然，我想起小时候外婆的这句话，但愿“很久很久以后”是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时间。

      此时外婆歪着头睡着了，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