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冬交际,老旧小区的空地上堆满了雪白翠绿的大白菜。李老太的手推车上捆着六颗壮硕的白菜,亦步亦趋地奔赴空地。
“哟,小臧,上班去?”李老太深邃的皱纹像折扇一样舒展开,脸上浮起一层笑容,朝着在清晨微风里摇曳的一道曼妙身影招手。
“早上好,李阿姨。”曼妙身影不冷不热的回应一句,飘然而去。
李老太似特务般左右张望,待小臧走出她污浊精明的眼睛,便像脱外套一样脱掉脸上那层笑容,露出鄙夷且嫉妒的底色,以一种掌握了无上真理的傲慢神色暗骂:
“祸害人的妖精!”
李老太不知道,她无意中揭穿了臧一颜的真实身份。
臧一颜是如假包换的妖精,以人心为食。
2
有的家族传承权力和财富,有的家族传承疾病和贫穷,臧一颜祖上世代为妖,从未出现过差错纰漏,堪称妖界爱岗敬业的楷模,其家族传承有二:
美撼凡尘的容颜和爱食人心的习惯。
大明朝永乐元年,臧一颜十五岁,她已经拥有了缥缈如虚幻般的美貌,她的容颜使老人渴望重返青春,使仙佛扰动凡心。
臧一颜和祖母寄居于荒凉的城郊,她那时有挑食的坏习惯,不吃也不想吃人心。而她的祖母并没有指责或是苛求臧一颜,这个早已洞察人心的苍老生命给予臧一颜梦寐以求的自由,臧一颜如仙子降世般进入人间,祖母的眼中不兴波澜,她知道,小妖精逃不掉命运悄无声息编织的大网。
和所有滥俗乏味的故事一样,臧一颜如坠深渊般爱上了京城里的少年郎。
少年郎曾经在小妖精的云纹手帕上偷偷题字: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小妖精兴奋的一夜难眠,自此,云纹手帕永不沾水。
少年郎意料之中的辜负了小妖精。也许命运是心怀恶意的顽劣之人,不然为什么命运总将薄情郎和痴心人绑在一处?
狂妄且不知珍惜的负心人抛弃了小妖精,连子虚乌有的理由都没有编排。
小妖精的心如遭刀剜针刺般的痛,痛苦使她在生与死之间不停徘徊,几欲自戕。她的祖母早已恭候多时,并开好了药方:
“以心医心,生食其心,方解汝病。”
当夜,五根钩刀般的利爪剖开了负心人坚实洁白的胸膛,掏出一颗血淋淋兀自跳动的心,小妖精知晓了少年郎心脏的滋味,五味俱全,偏甜。
祖母告诫小妖精:“我族人一生需食九千九百九颗人心,才能修成正果。”
“什么是正果?”
“不知道,没人修成过,我族人吃到第九千九百九十八颗人心时,会遭遇一场大劫,没人熬得过。”
“我能修成正果。”
祖母微笑,离开了城郊,再也没有回来。
3
臧一颜秉持着艰苦奋斗,积沙成塔的优秀品质采食人心,从大明朝吃到现今,距离修成正果不过只差几颗人心。
臧一颜法力绵薄,不能使大神通在一瞬间挖来近千颗心,她稳扎稳打,凭借倾倒众生的容颜俘获人心、食用人心,并时时提防斩妖除魔之士的猎杀,反反复复、心惊胆战地熬了六百余年。
小妖精一边埋怨自己吃心效率低下,一边慨叹为妖不易。
臧一颜摄人心魄的美丽难以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只能遁入偏僻村庄或老旧小区耐心诱惑着下一个要被挖心的人。
李老太始终认为臧一颜是某大款,某官员或某大款官员藏匿在小区的情人。她的揣测阴毒且富有想象力。
黄昏时分,当她看到臧一颜家门口停靠的那辆黑色保时捷时,李老太恨不得跳起来欢呼,并且宣告:“你看,没错吧,我就是先知!”
臧一颜依偎着风度翩翩的俊郎青年缓缓步行,耳畔突然响起一声令她心惊胆战吆喝:
“我的黑丝袜,穿上美如画。”
是邻居杨老二,杨老二身材肥大,面目和善,像是庙里的大肚如来佛。杨老二经营着一家早点铺,炸油条、摊煎饼,晚上还要临街摆地摊,卖内衣袜子。
“杨二哥,还没收摊呢?真是辛苦。”杨老二为人和善,可臧一颜总是莫名地怕他,对他总是客客气气。
“这不是等着你呢吗,臧大美人,美人配美袜,你看我的黑丝袜,美观轻便还顺滑,虽然现在天气冷一些,可在室内还能穿,信杨哥的话,穿黑丝不穿肉丝,冬天穿肉丝,跟大衣下面支俩火腿肠一样……”杨老二笑着说道。
“买了,买了。”俊郎青年打断杨老二。
俊郎青年已然十分不耐烦了,仿佛有一道蓝幽幽的火苗在撩烤他的心。他盯着臧一颜,像是守着一锅肉骨头的狗,口水从眼神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颜颜,我们上楼吧,我想看看你家的窗帘好不好看。”
“这么着急,你忙着赴死吗?”臧一颜娇嗔道。
“要是能在你怀里,死我也愿意。”
臧一颜乐不可支,笑瘫在俊郎青年怀里。
杨老二也哈哈哈的笑个没完。
4
臧一颜家住三楼,不过数十级台阶。俊郎青年恨不得自己变成百腿蜈蚣,飞一般地跑上去。
俊郎青年突发奇想,“颜颜,其实我是一只千年蜈蚣精,你怕不怕?”
“哦?”臧一颜故作惊讶,用荡漾春水般的烟波扫过俊郎青年,突然羞怯地低下头,没有言语。
男人欣喜若狂。
臧一颜是有进取心的妖精,热爱学习的她将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六百余年经历的人情世故,使她通晓他人所思所想。在这个出色的心理学家面前,哪怕是最有城府的男人也形同透明。
臧一颜把自己打扮成猎物,无数自诩猎人的男人心甘情愿地投入罗网,至死不明。
“颜颜,你家的窗帘真好看。”男人根本没发现窗帘在哪,他炽热的目光像胶水一样粘在臧一颜脸上。
男人坐在床上说:“颜颜,天色已晚,我想留在你家看看月光?”
“看月光?好,不过我看先看看你的心。”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骤起。
哪里是敲门,分明是拿大铁锤猛锤男人的心!男人顾不得仪态素质,原形毕露,恶狠狠地冲着门外高声骂道:“王八羔子!”
臧一颜拿眼一瞥怒气冲冲的男人,随口道:“你心情不好,我送你回去吧?”
男人当即满脸堆笑,恨不得生出一条可以摇晃的狗尾巴来献媚,点头哈腰道:“我哪能啊?我这就去开门。”
“爷爷!我来给您开门!”
臧一颜见惯了此类丑态,男人只要到了臧一颜的床边,莫说要他去开门,就算让他跪下给你磕头,还要担心他把地板磕烂。
月光的魅力可真大啊!
“爷爷!我来了!”男人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神情抑郁的少年。
“不用客气,我是来收电费。臧姐姐在家吗?”少年灰蒙蒙的眼睛里满是颓废和失望。
少年收完电费后离开了,像风吹走了一道无生机的烟。
少年临走前,说一句:“臧姐姐,你家的窗帘好难看。”
男人像是被塞了炮仗的牛粪,当即炸得四分五裂,指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结结巴巴地骂:“他,他还想看窗帘?”
臧一颜冷笑道:“人家孩子是艺术家,从小学画画,虽然没有考中,他只是单纯的看看窗帘。”
男人的笑容简直要从脸上洋溢而出,急切道:“颜颜,我们看月光吧,看月光。”
霎时,男人的笑容像是石膏一样凝固住,一脸不可置信,他看见,自己的心被眼前这个极其美艳的女人挖了出来。
5
臧一颜不仅是心理学家,还是美食家。他将男人的心趁热挖出,一半红烧,一半糖醋,一心两吃。
现代人的心常常难以下咽,人心油腻无味,像是在咀嚼油浸过的胶皮,必须佐以重料,否则满口都是功利、急躁、贪婪、愚蠢的味道。
臧一颜取了男人的一扇排骨,剁碎炖好后,亲自去送给收电费的少年。
少年一个人,就住在二楼,名叫谢知非,不过几乎小区的所有人都叫他收电费的。
谢知非推开吱呀作响的门,释放出满屋劣质颜料的气味,楞楞出神。
“小非,你还在画?”臧一颜问。
“是,今年我一定能考上清华美院。”谢知非冷漠地答。
“小非,臧姐姐今天排骨做多了,你帮我吃了吧。”
谢知非递给臧一颜一张色彩缤纷的画纸,“臧姐姐,窗帘,这样的好看。”说完,门也没关,提起笔继续画。
臧一颜替他掩上门,隐约听见屋内声音极细的抽泣:
“二十一了,我还没考上,今年能考上吗?一个月收电费挣二两千二,连颜料画笔都买不起,我还能考上吗?”
房间内的哭声不止,可画笔摩擦画布的声音也没有停。
谢知非是唯一不对臧一颜动心的人,他除梦想外再无所有。
“你好苦啊。”臧一颜站在门外呢喃。
6
臧一颜已经吃完了九千九百九十八颗心,还差一颗,她就能修成正果!
臧一颜起得很早,在杨老二的早餐铺吃着油条煎饼。
“吃了我的瓜,忘了那个他。”肥肥胖胖的杨老二将一盘翠绿的拍黄瓜端到了臧一颜的桌子上,一笑而去。
对臧一颜垂涎三尺的男人不计其数,像是生活的烦恼一样多。
黄昏时分,善于观察的李老太发现臧一颜家楼下停了一辆晶蓝色的捷豹。
臧一颜依偎着高大的青年缓缓地走到了杨老二的内衣地摊前。
“我的黑丝袜,穿上美如画。”又响起了熟悉的吆喝声。
“臧大美人,来,你看这双黑丝袜,绝对是极品。”杨老二笑眯眯道。
“哦?为什么是极品呢?”
杨老二展开黑丝袜递给臧一颜,轻声说道:“因为,这是你最后一双丝袜,你,再也不能吃人心了!”
杨老二仿佛在一瞬间从弥勒佛变成怒目金刚,横眉立目,两只手掌按在了臧一颜的心腹。杨老二掌力汹涌强劲如九天奔雷,只一招便打得臧一颜神志不清,五脏六腑如遭火焚,四肢软成面条,七窍崩出血沫。
“妖孽,我跟踪你多时,今日,必取你性命!”杨老二神风凛凛,高悬一掌。
高大青年横身挡在臧一颜身前,犹犹豫豫地说:“你,你不要打人。”
“傻逼,滚开!”杨老二一巴掌落下来,把高大青年半数以上的牙齿打得离家出走,满地乱滚。
“啊,你打我?”高大青年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废物。”臧一颜骂道。她忽然想起祖母的警告,“我族人吃到第九千九百九十八颗人心时,会遭遇一场大劫,没人熬得过。”
杨老二这个除妖人就是大劫吗?
突然之间,一辆蓝白相见闪烁红光的城管车缓缓驶来,杨老二见势不好,赶忙将地摊上摆的内衣袜子拢成一团,急匆匆地跑了。
杨老二临跑前,狠狠地踢了还蜷缩在地上呜呜哭的高大青年,“要不是你,我就伏妖了,大傻逼!”
杨老二两瓣肥硕的屁股逐渐消失在夜色里,这个白天里炸油条、摊煎饼,黄昏摆地摊卖内衣袜子,晚上还要斩妖除魔的可爱胖子跑了。
爱岗敬业,身兼多职的杨老二必须面对生活的压力,法力过人的他在生活面前灰溜溜地跑了,没有办法,他要卖丝袜,他要养家。
臧一颜凭借着细弱游丝的意识,硬是爬回了家。
7
臧一颜仿佛置身万花筒之中,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万紫千红。
臧一颜爬错了家,她家在三楼,而她的气力只把她送到二楼,谢知非没有锁门,家中满是画,天棚,墙壁,地板,目光所及,尽是画。
“你是谁?”谢知非躺在血泊中,他的胸口查了一把美工刀。
“我是楼上的臧姐姐啊。”臧一颜发出的声音使自己不寒而栗,声音干涩苍老,像是女老师的指甲刮蹭黑板时的声音。
臧一颜鼓起勇气,看见镜中的自己。绝世容颜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衰老不堪的皮肉,人心一般都丑陋。
臧一颜恍然惊醒,大劫不是除妖人杨老二,而是容颜不再,失去美貌,她如何俘获人心?
“小非,怎么到处都是血?”臧一颜自知难逃一死,关心起谢知非。
“画了这么多年,我知道,我完了。活着好累啊,真的好累。臧姐姐,你老得好快,我简直认不出你了。”谢知非胸口上插着美工刀,血流不止。
“小非,我是妖,吃人心的妖,你知道吗?”
“妖?无所谓了。吃人心?臧姐姐,吃了我的心吧,我慢慢死,好痛苦。”谢知非求死时仍是面无表情。
“为什么不活?”
“累,真的好累。臧姐姐,谢谢你给我的排骨。”谢知非顿一下,大口喘气,“不画了,你吃了我的心吧。”
谢知非说这话时已是一具死尸。
臧一颜挣扎着,用满是岁月痕迹的指爪挖出来谢知非的心。那颗心居然还在跳动,不甘且悲愤的跳动。
臧一颜吃下了这颗心,她永远忘记不了那颗心的滋味。
苦,谢知非的心,真的好苦。
8
臧一颜吃满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颗人心,她修成了正果。
什么是正果?她不知道。
臧一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阴阳颠倒,她没有立刻散发出闪闪金光,也没有羽化登仙,当她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荒原。
“一颜,还在外面看什么呢?回来吃饭。”臧一颜像是被闪电击中了,她居然听到了祖母的声音。
臧一颜蓦然回首,人物依旧,永乐元年,城郊的小房子,她恢复了青春,十五岁的她,容颜震惊凡尘。
“一颜,你不是一直想去京城吗?明天就去吧,自己多加小心。”祖母轻声道。
往事滚滚,尽数涌上臧一颜的脑海,她想起京城,想起负心郎,想起她吃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颗心……
臧一颜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干净净的云纹手帕,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臧一颜口中低声喃喃。
“一颜,你说什么?”祖母问道。
“没什么,奶奶,京城我不去了。”臧一颜笑着回答。
从此,城郊荒原多了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她很挑食,从不吃人心。
臧一颜修成的正果,是不再犯错。
公众号:快乐小刘的睡前故事
一个爱讲故事,没什么钱也没有爱情的,可以聊天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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