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五十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10分钟。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匆匆赶到了楼下的西餐厅,五点五十七分,客人还没有来。
想在这样的大城市打拼出一番天地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白天要上班不说,晚上还要开工作例会,能挤出来的时间也就是晚饭时间的这两个小时,我不禁轻叹了一口气。六点十分,西餐厅上座率已经慢慢的高了起来,但我约的客人还没有到,在附近办公的白领纷纷在此聚集,犹如上层人士一般的优雅举止之间流露出难以遮掩的疲惫。他们只是希望忙里偷闲的用牛排犒劳一下自己,再转身投入到繁杂的工作中去,像我一样。
六点二十分,苏行终于推门走进了西餐厅。这么多年没见,苏行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甚至连衣着还保留着十五年前的风格:一件洗的有点发白的牛仔夹克,再蹬一双能勾起儿时回忆的双星球鞋。但在这两件的中间,却莫名其妙地搭配了一条干净笔挺的浅色西服裤子,我看到不禁哑然失笑。心想今天这顿晚饭我请应该是毫无悬念了。
“来晚啦,真是不好意思。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城市,不得不说啊,你们这边儿,楼真是太多,一不小心就给我转迷了,哈哈哈。”看到我站起了身,苏行扯着大嗓门嚷嚷着快步走到了我面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热情地摇晃起来。
“没事,我也没等多久。多年没见,你还是没变,跟上学那会儿一模一样。”苏行的叫嚷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我感到有些窘迫,赶紧让苏行坐了下来。
点完了餐,我俩面对面坐定,我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始话题。十五年没有见面,彼此之间还是生疏了许多,我不自然地喝着红茶,又装作有事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拿出手机看着,心里期待着主菜赶紧上来好能缓解一下尴尬。
“老王啊,你看看你现在这混的,啧啧,真是不赖,”就这么安静了有二十秒钟,苏行还是先开了口,“想当年,咱俩上初中那会儿,也就是前后桌啊?你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你这都混得已经是个成功人士了,再看看我,哎,现在还在这找工作,这两天投了一堆简历,也不知道哪个公司能收我,其中有一家就在这间饭店的楼上呢。哎对,说起这个,你看看我这裤子,刚刚旁边有个商店买的,便宜又好,我一会吃完饭再出去寻一件儿上衣,明天就打算穿这一套去面试,你觉得咋样?”
“不错,不错,”我违心的奉承一句,不忍心点破,“苏行啊,我才没你说的混的那么好呢,充其量也就是个打工的。离成功人士还差的远着呢。哎,牛排来了。”
热腾腾的牛排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我的食欲。我拿起刀叉正准备开动,却看见对面的苏行一脸紧张的表情,面对面前的那块烤肉和旁边的餐具发愣,他试探性的拿起了叉子,轻轻地戳了戳牛排上发红的部分,却不小心被热油烫到了手,便“啊”的一声,叉子应声而落。
“没事吧?烫着了没?”我赶忙递过去餐巾纸。
“不碍事,”他把手在餐布上蹭了一下,重新拿起刀叉,却换了个奇怪的姿势,双手握拳,拿住叉尾,“我这个人啊,就是运气太差,干啥都倒霉。”
“你估计是不经常吃西餐吧,我第一次吃也和你差不多。也怨我,时间紧,下次我请客我们吃点好的,”我说,“你这样,你按照我这样拿会好点。”
“没事,就这样挺好,刚才我还真不是给你瞎说,我能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啊,百分之八十都要怪到我的运气上。”苏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有点愤愤而无奈的说。
“每个人都有运气差的时候,放轻松。”
“那你是不了解我这人的运气到底能差成啥样,知道了你就不说了。”
“怎么说?”我问。
“嗨,我就给你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就知道我这运气有多背,”苏行艰难的切着肉,餐盘在刀尖的摩擦下发出不满的凄鸣,“就拿上学来说吧,我不知道你高中过得怎么样,看着估计也差不了,但我那高中三年,我敢说,学的那叫一个勤奋刻苦,成绩也一直算得上是年级前列。不瞒你说,要是按照正常情况,我觉得上个名牌大学也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呢,临了临了出了个事情。也不知道是谁想的,我们学校以前反正是没有这传统。就是我们那一年,巧了,刚好让我给赶上了。高三那边有一个班,考试前一天,决定干件大事:要把所有的教科书和复习资料全给撕了扔到楼下去,说是要什么考前减压,于是这个班的人就闹腾开了,成摞成摞的书跟卷子,全都撕的跟雪花片儿似的从三楼往下扔。按理说往常这时候年级主任就要出来叫停了,但那天是高考前一天,谁也不敢出来破坏学生们的情绪。
“于是乎这么一折腾,其他班自然就也给看见了,没出多少工夫,全年级的十几个班全都出动,硬是把这场雪给越下越大,要说起来那场面也是够壮观的,这当年要是拍个视频下来传网上,点击量肯定老高了,啊又扯远了。我本来作为好学生,是不该凑这个热闹的,禁不住班里其他人一再挑拨,也就跑到走廊上象征性地撕了几本。结果,就出事了。“
“怎么了?”我问。
“唉,别提了,大家闹完了又都回教室了,学校就叫了些清洁工开始打扫,等到那天晚上快放学那会儿,我发现我的准考证找不着了!我给我的座位上下翻腾了两三遍,根本没找着准考证的影子,心里一想,坏了,准是把准考证也给扔楼下去了。
“于是我就赶紧的下楼找啊,但你想想,那会儿那地上的‘积雪’估计都有个快半米了,怎么可能找的到呢?被扫走了也有可能啊。我不死心,就在那找,一直找到天黑。”
“那最后找到了么?”
“找个啥啊,叫了一堆人来找,完全找不着,第二天就考试了,最后也来不及了。就因为这,那年的高考最后也没考成。这事儿给老师一说,那些个老师们就会给我唠叨当初说把准考证收好的话肯定让我给当成了耳旁风。回去给爸妈一说,结果被好一顿训,训完了,给我说,我看来是没有读书的命,家里也没啥钱了,干脆,出去打工吧。就这,我上到高中就算完了,背个包就出去工作去了。你就说说,这算不算倒霉?”
“确实是有点……”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默默看着他使出浑身解数切着牛排,“你那样切着挺累的,听我的,叉子这样拿会好点。”
“不碍事,能吃到嘴里,哈哈,”苏行哈哈一笑,依然笨拙而费力的切着,铁板在巨大的力道之下晃来晃去,“其实这还不算是倒霉的,我找那工作才算是个更倒霉。”
“工作怎么了?”
“其实找的那个工作还行,毕竟我也就是个高中毕业,自己知道也不能期望的太高。我就在咱们隔壁那个城市找了个车间的活,虽说也算是挺累的吧,但是毕竟也算是能糊住口。干了两三年,慢慢的也能在车间里带上几个人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我说。
“别急,你听我说,”苏行费了好大劲,终于又切下来一块肉放到了嘴里,“去年的时候来了个新人,老板就说了让我来带。这也没啥问题,我带人也带了多少了,满不在乎就答应了。其实带新人这个事情应该是特别简单的,那些个活都是流水线上的,没什么技术性,简单一教就会,剩下的就是看着他们别出什么大的岔子就行。偏偏这个新人跟我之前带过的那些不一样,烦人的很。
“这个家伙特别喜欢问东问西,大的小的事情都问。给他说吧还总是说不明白,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我就奇了怪了,在他眼里面好像就没有我是车间组长的概念。反正从这个家伙来了之后,我就没有几天能是消停的了。天天就在那给他摆事实讲道理,累得够呛。
“其实要是只有这样也就算了,没成想过了了两个多月,这家伙跑过来给我说,我设计的工艺流程有问题,环节配置不合理,生产效率低下。我当时一听这个就来气了,心说我在这儿少说干了也有个十年了,你小子才来多久?东西搞明白了么就开始来挑我的刺?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然后那次我就发脾气了,里里外外给他骂了个通透,可算是好好的出了一口气。结果,这霉运就来了。”
苏行说的越来越激动,切肉的力气也越来越大,嗓门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看向我们,我赶紧给他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打断他的话头:“他给你捣乱了?”
“要是只捣乱也就好啦。这家伙就是一股子倔脾气,居然绕过我直接告到厂长那边去了,说什么他的方案更好,能给厂里增加多少效益什么的乱七八糟。倒霉就倒霉在这,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是说了什么大话还是给老板画了个美好的大饼,老板还真就信了。信了还不要紧,没过几天居然在厂里的会上公开表彰了那小子,说什么肯吃苦,勤钻研,厂里面就需要这样的员工。我真是去他的,就他那破方案我真是懒得说。这人啊,有时候还就是要看命,命好啥都好,命不好怎么下功夫也没用。”
“那最后呢?”
“别提了,后来没多久,厂长就给他提拔了。提拔就提拔吧,居然还直接顶了我的位置,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这就算是下了岗了。要不咋会来这儿呢?听说这边企业多,工厂多,我来碰碰运气。”
苏行说的一脸的气愤,身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坐的笔直。说了这么一大段之后,端起面前的红酒杯,一饮而尽。
“这酒怎么味道这么怪,还没啥劲。”放下酒杯,苏行又卖力地切起肉来。
“苏行啊,没事儿,别放在心上,这边机会确实多。你看像我这样的都找找工作了,你这工作经验这么丰富,准能找个更好的职位。轻点儿,轻点儿。”我看着他大刀阔斧的样子,已经开始替铁板下面的桌子感到担心,“你跑这么远过来,嫂子没跟你一起过来?”
听了这句话,苏行突然停了动作,顿了两秒钟,把餐刀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拍,“啪”的一声,把我全身的细胞全都吓得向上窜了一窜,于是我整个人也就被吓得向上一跳。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对面这个刚刚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发出了只有阅尽沧桑的六十岁老人才能发出的重重的一声叹息。
“唉!”
”还没结婚?”我试探性的问着,“这个不要紧啊,这边好姑娘多的是,我给你介绍。”
“你不提这个,我觉得还好,一提这个,真的是。你说我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这一次我不答话了,感觉说什么都能触到他的雷区,我还是等他自己慢慢把事情讲完。
“要说这事情也是怪我。但是人嘛,总有那么几个不太好的小嗜好,男人可能就更多点。这你也知道。我嘛,就是喜欢没事坐床上抽个烟。我也知道这事儿确实不太好,为这事儿你嫂子没少唠叨我,一会儿说我总有一天要得肺癌啦,一会儿说我小心着把这床给点啦。但是人啊,有时候真是追求那种感觉,换个地方吸这感觉就没了,也是奇怪。但是抽烟是抽烟,烟灰我是绝对不会往床上撒一点点,这个觉悟我还是有的。我在床头地板上摆了个大烟灰缸,里面倒上水,定期清理。
“要说你嫂子那个嘴,真是赶上乌鸦了。天天唠叨天天唠叨,结果那天晚上,她先睡,我吸根烟再睡。也是那天晚上有点困,吸完了烟头没扔到烟灰缸里。我也没在意。结果好家伙,睡了没多久闻到一股子焦味儿。一开始没在意,以为还做着梦呢,过了一会感觉脚猛地一疼,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发现床边儿那火苗都窜起来了,我还真把自己这床给点了!
“点了个床其实还不算大事,倒霉的还在后头。我给你嫂子叫起来灭火灭了足足十来分钟,整个卧室给浇成了个水帘洞了才算灭成。这么一通折腾,居然……居然把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给折腾流产了。”
说到这,苏行的口气变了,声音小了,腰板也弯了下来,眼圈变红,泪水开始在里面打转。
“然后,然后你嫂子,就跟我……跟我离了……”
我尴尬地看着他,脑子里面一个词儿都想不出来。早知道今晚的饭局会变成这样,我宁愿再多加两个小时的班。
“你说说,我爸妈给我起个名字叫苏行,我怎么就干啥啥不行呢!”猛地,苏行地嗓音又高了起来,他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拿起叉子重重地向下一扎。这一次,铁板终于受够了苏行的酷刑,清脆的一声碰撞之后,铁板带着底部的木板一同从桌子上飞了出去,连带着里面诱人的番茄汁和黑胡椒酱,完完整整地,倒扣在了苏行那条刚买的廉价浅色西装裤上。
金属敲击地面的巨大响声让整个餐厅一瞬间变得出奇的寂静,人们纷纷转过身来,把目光聚集在苏行的身上。此时此刻,苏行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呆成了一座形象诡异的雕塑,黑色和红色的汤汁在他的裤子上肆意地流淌,继续散发着迷人的气味。
“我怎么,能,这么,倒霉。”木然的五秒钟后,苏行对着裤子,一字一句的说。
那顿饭之后的过程,实在是我脑海中不想重复的回忆。对我而言这一晚最大的影响就是,我以后再也不想去那家西餐厅了。我匆匆地将苏行送走,赶回公司,看了看表,居然离开会还有十分钟,万幸没有迟到。
我坐回自己的办公室,拨通了电话。
“喂,林秘书吗?对,是我,是这样,明天的面试会我有事估计去不了了,面试单里我看有一个叫苏行的,你随便问他几个问题,然后拒掉他就行了。”我从桌上抽出苏行的简历,慢慢地放进了碎纸机。
“对,就是那个人。没有,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主要是这个人特别的倒霉,所以我觉得,让他再倒霉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我是 朴夏
一个专心讲故事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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