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覆

红莲覆

【楔子】

情由无生有，一旦有了，便万劫不复。

【一】

第一次遇见庄，是在我刚及笈那年。

父王政务繁忙，我不顾侍女的劝阻，一路长奔，跑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

跑累了，我扶着柱子停下来喘气，回头望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廊桥，赌气似的哼了一声。父王真真是糊涂，居然忘记了今日是红莲的生辰！

乳娘说，及笈是女儿家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这一天的到来，预示着一个女童到一个女人的转变，同样也预示着，这个女人即将要嫁给一位如意郎君。

一年前，及笈的芸姐姐嫁给了秦国的大王。

出嫁那天，芸姐姐温柔好看的眼睛都哭肿了。我问芸姐姐是不是不愿意嫁给那秦国的大王。

芸姐姐只是笑笑，摸了摸我的头顶，说，莲儿，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

那一天，我站在韩国的城楼上，眺望送亲的队伍消失在茫茫的雾霭尽头，我从没有像那一刻如此迫切地希望过自己尽快长大。

我至今仍未得知，那秦国的大王，究竟是不是芸姐姐的如意郎君。

“你是谁？”这便是那时，庄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了。

我惊诧地抬头，那是一张清俊而冷漠的少年面容，花瓣纷飞的冰湖上，少年坐在那棵蓝楹树盛开的花枝间，眸色如水，就那么一成不变地望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看痴了。

【二】

庄总是喜欢望着天空发呆，我问庄，“天，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庄依旧没有收回他的目光，也没有回答我。

这一刻，我过了很久才明白。他的眼仿佛永远都是在望着天空，在这个男人的眼中，我永远也找不到自己。

后来，我从乳娘的口中得知，那个地方曾在数十年前被我的父王亲自赐名为——冷宫。

“你冷吗？”我站在冰湖上，凝望蓝楹树下倚身而立的少年，四面寒风吹得我长发凌乱。

庄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神情因格外平淡而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冷酷，“你不该来这里。”

“我是韩国的公主，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知道，我从开口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这不是我想说的话。

庄的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我从没见他笑过，虽然，这并不能称之为笑容。

身为韩国的公主，从小便被告诫要恪守礼节，要缓步慢行，要妆容得体，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自从长这么大以来，还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面对心仪的男子，该怎么去讨得他的欢心。

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一窍不通。

庄教我舞剑。以树枝为器，他作为我的对手。

我的剑术来自于我师父的教授，她年轻时曾是韩国有名的剑术高手。可是我却回回都输给了庄。

庄舞剑时，他的眼睛是没有感情的，就连声音也是冷冷的，“这一次，你要认真地打败我。”

“好。”我笑着应下，捡起一根树枝便迎了上去。如果我早知道这是我和庄的最后一次对决，我一定会前所未有的认真。

可是，我不知道。

他没有让过我，这一次，同样也是。

【三】

“你输了。”他手中的树枝直至我面门，一阵风吹过，吹起他鬓角的发，他收回树枝说：“我要走了。”

我怔住，脸上的笑意尽数褪下，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打败一个人。若赢，我便是最强的人。”

“若输了呢？”

“我不会输。”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也许不会。”

临走前，庄送给我一条长链，妖艳的红色，链片如叶，可曲可伸，亦可当作剑使用，煞是好看。

庄告诉我，它叫赤练。

我若有所思地拂拭着长链，心思百转千回，皆因这赤练是一个女子送给他的。

“这条赤练，很漂亮。”我鼓起勇气说。

“它很适合女孩子。”

“那……你的朋友，她也很漂亮吗？”

“嗯。”

我心里有些失落。

庄走的那天，我奔跑在空旷无人的长廊上，这条长廊在今日变得那么长，那么长，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迎风于袖，墨发飞扬，腰间的璎珞在空中沉沉浮浮，我听见我的长靴奔跑在木板上的声音，一哒一哒，犹如一座沉重的山脉压在我的心头，令我喘不过气来。

朱红色的宫门缓缓闭拢，庄没有回头。我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我所追逐的背影竟是那般的决绝。

那个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背影，我将用一生去远远地眺望。

我在我们以前见面的地方，等了三天，三天后，我忘了他。

我以为，我忘了他。

【四】

三年后。

我倚身在蓝楹树下，看着手臂上狰狞的伤痕，心中淡漠。

庄走后的三年里，我拼命练剑，因为我答应过庄，待他回归之时，他将会看到一个变强的我。

失手用庄送给我的赤练剑杀死师父时，我无动于衷。

我想变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此时的韩国，群臣唯姬无夜马首是瞻，父王日日沉迷酒色，王位形同虚设。

姬无夜，骁勇善战，是韩国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要的，父王从不会拒绝。这一次，他要我——韩国最受宠的公主，红莲殿下。

父王，亦应允。

庄，你走后的第三年，父王把我许给了姬无夜。我要出嫁了。而你，何时归？

出嫁那天，天空是阴沉沉的，风雨欲来。

我跪坐在四面红纱环绕的轿撵里，喜服裹身，轿外锣鼓喧天，吉声不断，而我连掀开纱帘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怕，我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正在这场人群中。更怕，他不在。

风起帘动，薄纱翻飞，我从中看见了他。

他变了，不再是三年前在冰湖的蓝楹树下与我轻松聊天的淡漠少年，三年不见，他戾气更甚，一身黑袍，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让人靠近不得。

我狂喜地以为他此番是为我而来，手握赤练，我心意已决。

红幔缠绕的大殿上，我注视着姬无夜向我走来，他止步于床榻三步之遥，唤道：“公主。”

我望见他略带不安的炽热眼眸，掩唇轻笑：“将军请坐。”

“承蒙公主厚爱，姬无夜甚是欢喜。”他在我身侧坐下，身上酒气浓烈。

【五】

被姬无夜的剑气掀翻时，我胸腔里涌起一阵剧痛，可是我却笑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姬无夜手执长剑，双眼通红，如一只发狂的兽，向我咆哮而来。

直面死亡的刹那，我突然就不那么害怕了。我只是想，在我死前，让我再见庄最后一面吧，就一面，即便死，我也瞑目了。

闭上眼，我等待着已知死亡的来临。

许久，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我睁开眼，触目之地，满地狼藉。

宫殿上，庄手持鲨齿长剑立于满天星辰之下，他的身影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显得那么遥远而又不真切，可是，他到底还是来了。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画面，每次醒来，却发现只是梦……当他忽然回来，突然无比真实的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觉得，这场梦，也许永远不会醒来了。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不是害怕，而是安心。

有他在的地方，我永远不会感到害怕。

庄一跃而下，向失去理智的姬无夜挥下致命的一剑，一抹寒光闪过，快得我看不仔细，姬无夜便轰然倒下了。

庄俯视着奄奄一息的姬无夜，居高临下的气势，凉薄的话语，冷冽的眼眸，无一不透露着他的强大，“你今日本有机会与我一战，可是你却被这个女人扰乱了心智。不够强大的敌人，只有死路一条。”

姬无夜挣扎地望着我，他眼中的愤怒，痛苦，不甘，最后全化为一滩没有温度的死水。

他死了。死不瞑目。

“从此以后，我便是韩国的大将军。”庄背对着我，走出了这座染满鲜血的宫殿。

那一天，是充满杀戮的一天。很多人，很多事，都将在那一天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那之后的很多天里，我仍是韩国尊贵无双的公主殿下。而庄，则成为了韩国的大将军，父王畏怯他，群臣惧怕他。

也许父王永远不愿相信，偌大的韩国，早已被架空成了一个空壳，而真正操纵这一切的人，便是庄。

【六】

我又去了冰湖。

蓝楹树在一夜之间衰落，昔日的枝繁叶茂仿若是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巨大的树身被风雪覆盖，再找不出往日里繁荣昌盛的痕迹。

我故作轻松地对身后的人说：“昨夜的风雪好大，竟将这棵树都吹折了。”

“是我命人砍的。”

我猛地回身：“为什么？庄……大人。”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蓦然发觉，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与我一起舞剑的少年了。

“这里承载了太多过去，它是时候消失了。”他说得很平静，满头白发被风吹乱，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一次，任凭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也许从一开始，那双冰魄色的眸子便是没有温度的。

以剑为生的人，都这么寒冷吗？

我说不出话来。

我曾问过庄，“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你的头发却是白色的？”

他当时对我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有时候，不要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我只知道，我的眼睛里，只装得下一个他，这便足够了。

这一年，秦伐韩，弱小的韩国完全不是秦国的对手。

这一年，父王自缢，韩国沦陷。从此这世上，再无韩国。

这一年，烽火连天，生灵涂炭，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我是幸存于世的亡国公主，他是不甘天命的亡国将军。

我们，都活着。

【七】

山崖上，我遥望山下被滔天大火吞噬的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心潮难以平静。

韩国的灭亡，是迟早的事。可是当真正身临其境时，我心中仍不可避免地伤感起来。毕竟，这是我生长的地方啊。

这个韩国，这个颓败的韩国，这个腐朽的韩国，它终究是我的家。

现在，我赖以生存多年的家没了。它流亡于乱世，最终被绞杀在硝烟弥漫的战火里。

夜色深沉，星火未央。

庄走到我身边，他的白发染上了猩红的血液，他的脸庞一半被夜色笼罩，依旧那般坚硬到不可攻略。

他明明站在我的身边，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走近他。

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追随他。永远，誓死相随。

收回目光，我心中微微释然：“韩国亡了，父王死了，如今，我只剩下你了。”

“韩国的覆灭，只是秦王一统六国的开始。韩国的百姓很不幸，因为他们有一个昏庸无能的君王。无能的国家，别无选择。”他望着山下熊熊燃烧的火光，像是在观望这个天下的格局命脉，兴起衰落，不动声色，无关紧要。

“这里，是我的过去。过去的唯一用处，就是让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韩国没了，而你，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追随于我，我会给你一个比以往更加强大的韩国。第二……”

“我选一。”我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七国争霸，硝烟四起，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许多人的命运都如同地上的蝼蚁般渺小而轻贱。以剑为生的乱世，怯懦的人注定走向死亡。只有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

那么，庄，我愿变得强大。

只为活下去。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会努力活到你说的那一天，陪你看一个更加强大的韩国。”我用最轻快的语气说道，这寒冷而漫长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

【八】

情由无生有，一旦有了，便万劫不复。

我愿坠落到最黑暗的地狱里，君为魔，我为妖，从此，这世上再无韩国的红莲殿下，有的，只是流沙最恶毒的女人——赤练。

此生不计荣华，不较富贵，不闻善恶，不问情仇，道德罔故，良知泯灭，只愿终其一生，伴君身侧，生死由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