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卑鄙

老刘在三十岁的时候娶了阿霞。

五六十年代的婚姻，多数都是经长辈促成的。在长辈的安排下，阿霞和老刘初次见面。阿霞觉得老刘高大，会做点小生意，品德也不错；老刘瞧着阿霞样子一般，身材还行，能生娃儿能干活。两人就决定交往试试看。交往期间老刘认真做着自己贩烟的小生意，偶尔赚钱了，就带着阿霞下馆子，或者挑着好米去给阿霞的父母。一来二去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老刘和阿霞的感情一直很稳定，双方父母都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做主选了个黄道吉日。

结婚那天，阿霞脱下朴素的衣服，穿上一条定制的粉色长裙。阿霞的婚服只是一件像礼服的裙子，不像如今的白色婚纱。头发也一改平日的麻花辫，向上盘成了一个好看的模样，脖颈处贴着些许碎发。那天在一屋子喜庆的贴纸和贺喜声中，阿霞挽着老刘坐着，低头笑得有些羞涩。

婚后一年里阿霞和老刘过得依然像刚恋爱那会儿，老刘贩烟，阿霞去工厂，偶尔回去探望一下老母亲，日子过得虽称不上富足，但也健康快乐。

老刘在外贩烟时碰巧重逢了当年的同窗好友，这位好友从前几年开始就一直在经营自己的果园。老刘知道去年很多果园的果子都长得很好，市场上很叫卖，果园生意人们都赚了个满盆。老刘心想，一辈子贩烟不是一个长久的生计，做果园这块肥肉自己应该把它吃进嘴里，于是就跟着那位好友学习怎么分辨哪块土地是块好地，以及怎么种果子才能种出好果子，放到市场上又怎么卖个好价钱。老刘这位好友很重情谊，这么多年不见，本以为两人该是生分了，不曾想这位好友教起老刘做果园，完全不吝自己的经验知识。

老刘学了以后一刻也坐不住，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下几块地，开始经营起了自己的果园。可这年的天似乎在跟老刘作对，老刘需要什么样的天气就没有什么样的天气，果子们大都不在适当的温度湿度生长，最后结出来的果子就像一个早产的营养不良的小孩。

老刘亏本了，而且是亏大本了。当初把积蓄都搭进去，最后连成本都收不回来。阿霞看着沮丧的老刘，不忍心他一直这么失落下去，便上前安慰：“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而且这不是刚起步吗，没关系的。家里还有我的工资撑着，平日里再减些开销，垮不了”老刘听见，心宽了一点，但依然非常在意。

两年后阿霞生下一个儿子，老刘的果园生意也走上了正轨，长期合作的客户不少，老刘家的生活开始慢慢稳定向上了。这两年老刘的果园生意做得不容易，但幸好还是熬出头了，并且有些长期客户成为了老刘一家的朋友。阿萍就是其中一个。

阿萍是个长相、身材都不赖的女人，很早以前开始和她老公一起做着水果批发的生意。由于当初本钱不够，所以他们家买下的果园不大。但随着近几年的生意越来越好，有时候会遇到供不应求的情况。阿萍老公提议扩大果园，但阿萍觉得近几年的市场不是很稳定，扩大果园有风险。最终两人决定找其他同行进货，于是就找到了老刘。老刘价格公道，和阿萍一家也甚是投缘，长期合作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阿霞认识阿萍也是凑巧。那时候阿霞偶尔工厂放假了就会去帮老刘。有次老刘出去了，留下阿霞，碰巧阿萍来找老刘进货。阿萍一看见阿霞就知道这是老刘的媳妇了，于是就笑着跟阿霞打招呼：“大姐，你是老刘的媳妇吧？我叫阿萍，平常我们家都会来找老刘进货的，我们是同行咧。”

阿霞是个非常热情的人，看见阿萍如此，阿霞就觉得这妹子是个挺好的人，也热情地回答：“是吗，我家老刘平常真的得亏你们的光顾。妹子，你看着这么年轻，还没生娃吧？”

阿萍脸有点红了：“阿霞姐你真会说笑，我这模样咋还年轻？我老早结婚咧，去年生下俩男娃，早就不是少女了。”

阿霞笑得更开了：“俩男娃？妹子你福气真是好。”

阿萍看着阿霞：“哪有你福气好，老刘这么好的一个人，这生意又做得好。哪像我家那位…”

这天之后，阿霞因为自己生孩子生得比阿萍早，经验足，就总是和阿萍讨论育儿经，久而久之两人的感情也越来越好了，就连老刘也不禁问：“你和阿萍咋这么熟络了？”阿霞笑着说：“阿萍这妹子好，不仅外貌好看，性格也很好。”老刘看见自己鞋尖儿上有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去的泥巴，随口答应：“是呀。”

天有不测风云，老刘送货的时候撞伤了腰，医生嘱咐他治疗期间只能躺在床上，于是果园生意暂停营业了，而照顾一家大小的重担全压在了阿霞身上。养伤养了将近一个月后，老刘觉得果园的生意不能一直停下去，就让阿霞辞掉工厂的工作，回来帮忙打理果园，两夫妻一起打拼，肯定能做得比以前好。阿霞心动了，能陪着自己的丈夫经历风雨去看彩虹，那肯定好，所以阿霞第二天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并开始打理果园上上下下的事情。

这期间阿萍来探望过很多次阿霞和老刘，有时候阿霞忙着送货，阿萍就会去阿霞家里，帮忙照顾阿霞的儿子--乐乐。乐乐喜欢阿萍，对阿霞说阿萍姨姨每次都给带好吃的来，阿霞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阿萍姨姨对你可真好，记得谢谢阿萍姨姨。”乐乐看着阿霞：“爸爸也要谢谢阿萍姨姨，阿萍姨姨对爸爸可温柔了，照顾得爸爸很舒服。”阿霞出神了：“是呢。”

老刘的伤好了以后，果园生意的分工变成了阿霞主外，老刘主内。摆摊批发是阿霞的工作，打理果园和送货就交给老刘。但老刘每天中午和傍晚都会去一趟店里，帮阿霞收摊。

阿萍一家的店面也搬得离老刘家的更近了，阿萍说这样两家好互相照料，需要老刘的货时也省得送得那么远。阿萍的老公阿浩说：“老刘，阿萍跟你家老婆关系真不错，为了能天天见面，店都搬这里来了。”老刘频频点头称是，脸上那块颧骨一直高到飞起，没下来过。阿霞在一旁忙着卸货，刘海挡住眼睛，只看见稍有弧度的嘴角。

自从阿萍在老刘受伤时去过阿霞家之后，就经常带好吃的去给乐乐。乐乐每次都会很开心地跑出门迎接阿萍，这时老刘也会走出来，站在儿子身边，紧接着阿霞也出来了，看着骑在电动车上的阿萍：“总是给乐乐带东西，我怎么好意思？”阿萍笑：“没事儿，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乐乐。”阿霞不说话。阿萍看了一眼乐乐：“乐乐，阿萍姨姨走了啊。”老刘低头教乐乐：“快跟阿萍姨姨说再见。”乐乐很乖地拎着好吃的说：“阿萍姨姨再见。”阿萍骑车转个弯就走了。阿霞拉着乐乐回到屋里，老刘随行。

有时候生活的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如果你没有伸头探到内里，你就不会知道生活的内里，早已风起云涌。

有天阿霞趁着老刘在洗澡，就打开了老刘的手机，翻了老刘最近的通话记录和短信。不一会儿老刘出来了，看见阿萍安静地坐在床头。老刘边擦头发边问：“干啥呢坐在这里？”阿霞依然安静地坐着：“最近阿萍和咱家的关系是越来越好了，和你的生意往来也越来越多了。”老刘擦头发擦得更大力了些，“嗯，好像是。”毛巾遮住了老刘的半张脸，老刘的声音越过毛巾传来，听起来更低沉了些。阿霞觉得胸口闷闷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不得老刘这样沉闷的声音。

阿霞没有问得更多，而是继续若无其事地工作。阿霞想起小时候调皮，总是跟着村里的哥哥到处抓鱼爬树，结果跌倒了，膝盖破了皮流了血，为了不被骂就每天穿着长裤遮掩着伤口，时间长了伤口就自己愈合了。

可后来，阿霞终于忍不了了。

老刘炖了汤，香气弥漫整栋楼房。阿霞正走进厨房，老刘就说：“我那个做果园的老同学你还记得吧？他最近生病了，老婆又不在身边。人家帮了我这么多，我肯定也要报恩的。”

阿霞看着那盅汤：“嗯，我晓得。”

老刘利索地打包好了汤，转头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阿霞：“你先去开店，我等下就过去。今天变凉了些，你多穿点，别冻着了。”

阿霞不动：“嗯，我会的。”

老刘越过阿霞走出了厨房，走到了客厅，推车出门，启动了车，坐上去，放好汤，油门一拧，绝尘而去。

阿霞转身看见空荡荡的大门，停顿了一会儿便上楼穿衣服准备出门了。

阿霞去到店里，正准备开门，忽然一顿，转身走向了另一个地方。阿霞越过批发市场喧闹的人流，内心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阿霞看见阿浩自己坐在店面门口，走上前，把笑容摆好：“哎呀阿浩，今天阿萍不在吗？”

阿浩：“阿萍今天生病，在家里休息着咧。”

阿霞：“哦，是吗？…”阿霞呆站着，阿浩觉得奇怪：“霞姐，你怎么的了？”

阿霞摆出为难的样子：“那个…阿浩，你带我去你家拿点东西吧，我有重要的东西落在阿萍那里了…”

阿浩不假思索：“是吗？那成吧，反正这会儿还早。”

于是阿浩关上店门，开车载阿霞往家里去。

早冬的风没有寒冬的刺骨，阿霞看着一路疾驰的风景出了神，头发被吹得散乱一脸也不管。阿霞在想，乐乐今年才5岁，明年就要上幼儿园了。

阿浩家很快就到了。阿霞刚下车，就瞥见前面路口刚转弯的那辆车。阿霞的心一下钝痛。阿浩停好车拿出钥匙开了门，阿霞低着头默默地跟了上去。阿浩带着阿霞走进了阿萍的房间，阿萍听见开门声，睁眼看见是阿浩和阿霞，一张脸尴尬地摆着。

阿浩：“怎么样？好点了没有？阿霞姐说有东西落在你这儿，现在过来拿。”

阿萍一直看着阿霞，脸部表情始终僵着，似乎又想通了什么，突然微笑了起来：“阿霞姐落什么东西在我这儿了？”

阿霞觉得阿萍这微笑太扎眼了：“呵，老刘说一直说阿萍长得好看，如果生病了一定很惹人怜。今天特地过来瞧瞧，到底是怎么个惹人怜。现在看来他说的不错，阿萍你即使病了也还是个美人，怪不得老刘不惜抛妻弃子也要跟你在一起。”阿霞话一说完，没来得及看阿萍的表情就转身逃跑了，平生没做过攻心计的事，阿霞心里慌，走得太快，只隐约听见阿浩质问阿萍：“他妈的你什么时候跟老刘搞上了？”阿萍：“不！”阿霞突然又觉得心里痛快，此时阿萍的脸一定很难看。

阿霞回到家，听见厨房有声响，便走过去，看见老刘在洗炖盅。阿霞看着老刘的背影，铮铮男子也有柔情的时候，只是那似水柔情不是给自己的。

老刘觉着身后好像有人，猛地回头，看见是阿霞，先是惊慌后又镇静下来了：“你怎么不去开店？”

阿霞面无表情：“以后，阿萍不会跟你来往了。”

老刘一惊：“你胡说八道什么？”

阿霞愤怒了：“装什么？你那些肮脏的勾当，我一看你手机就知道了！阿萍那贱人天天过来看乐乐，其实都是来看你！她不仅想抢走我的老公，她还想抢走我的儿子！”阿萍顿了顿：“呵。”阿萍突然冷嘲起来：“老刘啊老刘，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卑鄙无耻下流的禽兽，你就这么喜欢漂亮的小姑娘？”

老刘气得双眼充血，但阿萍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心虚让他一句话都反驳不了，最后只能仓皇跑到楼上。而阿萍仍然在身后穷追不舍：“结婚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好都被狗吃了！你不仅不感恩，还反过来捅我一刀！老刘我告诉你！你别想跟我离婚！我不可能放你跟那小贱人在一起的！”

这一天对阿霞和老刘来说，都过得十分混乱，因为刮起的风浪打击得生活脱了轨，并且似乎，再也走不上正轨了。

十年后，乐乐长到十六岁，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乐乐记得，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爸爸吃完饭就出去了，妈妈的情绪低到谷底，对他说：“乐乐，你必须要知道，你爸几年前背着我和别的女人好上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意思就是你爸会害得你失去妈妈。所以乐乐，你一定要站在妈妈这一边知道吗？”乐乐听进心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妈妈，显然并不太懂这几句话的内涵，但还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妈妈突然就大哭了起来：“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乐乐知道，因为乐乐感受得到，看得到。

乐乐看到这一家人，包括自己，变得有多奇异。

乐乐知道自己的父亲每次打电话都会趁阿霞不在的时候打，或者找个隐蔽的地方打，而乐乐也知道，阿霞如果在，一定会轻手轻脚地去偷听，或者，让他去偷听。乐乐知道老刘打完电话会立即把那个号码给删了，即使是发短信，看过之后也一样会删掉。即便是这样，自己的妈妈也从来不肯放过每个可以翻看老刘手机的机会，并且都是让他去。老刘大多时候都不会避忌乐乐，因为他觉得乐乐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这让乐乐觉得很愧对自己的父亲，所以有的时候乐乐也不愿意帮阿霞，阿霞有时也不在意，看不到手机，就会开始翻旧账：“我就是看不惯你爸这么卑鄙的人，做事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乐乐不出声，心里在问：“那谁不卑鄙？谁就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