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

婆媳

1，

李月和婆婆之间没有深仇，却新添了大恨。

一个多月前，李月和丈夫骆兴吵了一架。吵架起因很小，小到不值一提。但是，吵架的时机不对，正赶上李月要来大姨妈。女人的经期综合症，让李月变得不可理喻。摔了个杯子后，李月非要回娘家。

那天下着雨，秋雨，天阴冷。

骆兴怕李月淋雨感冒，就追出去，开车送她回家。没想到，半路上跟一辆货车撞上，骆兴被送进医院抢救，没多长时间，就走了。

副驾驶上的李月没事，除了受到惊吓，没一点伤。

两车相撞前，李月被对面明晃晃的车灯刺得闭上眼。一瞬间，她忽然后悔吵架，后悔任性跑出来。她想起刚上一年级的儿子，想起她因病退休的老妈……纷杂的画面，在巨大的撞击声中，纷纷跌落进地上的泥泞里。

李月睁开眼睛的时候，是懵的。她看见骆兴转头看着他，嘴里正往下淌着血。

出事瞬间，骆兴凭借本能，往自己方向打轮，可是突然又转了方向。这样，货车直撞上骆兴。

李月疯了似的，她哭，她抱着大夫求，只要救活骆兴，她什么都愿意……可是，骆兴还是走了。

婆婆刚接到骆兴没了的消息时，平静得可怕。她不相信，刚刚一家人还在一块吃饭，骆兴还给她剥了虾，去送李月回家的工夫，人就没了。不能！

婆婆领着孙子闹闹到了医院，揭开白被单，看到骆兴惨白的脸，婆婆晕了过去。

准备后事，李月一边哀嚎，一边给骆兴净身，穿寿衣。婆婆在旁边坐着，看着，神情恍惚。

直到火化的时候，婆婆才缓过来，拽住盛着骆兴的车不撒手，哭出第一声：“我的儿呀……”骆兴的骨灰被抱出来，婆婆从李月手里接过去，不停地摸着那个方盒子，像是摸着骆兴的脸。

2，

李月妈来，把闹闹接走了。

家里只剩两个女人，晃着两张凄苦的脸。

婆婆性情变了，盯着李月，阴惨惨的。

李月知道，婆婆恨她。

婆婆命苦。嫁给骆兴爸，生了骆兴。骆兴十几岁那年，骆兴爸因病去世。骆兴妈也没再找，守着骆兴过日子。

老树终于熬到开花结果，果子没了，老树的念想也没了。

婆婆恨。李月也恨自己。要是恨能让婆婆心里头透出点光，就让她恨。

李月强撑着，把饭做得了，喊：“妈，吃饭！”

婆婆赌气，不吃。李月把饭端婆婆房里。“妈，您恨我，也吃了饭再恨。”

婆婆一下子就哭了，哀哀的，更吃不下去。半夜里，李月常听见婆婆屋里传出呜咽声。

婆婆那边哭，李月这边蒙着被子流泪，她咬着牙，把哭声憋在胸膛里。

日子一步步往前走，一期一期给骆兴烧过纸。哭嚎声里，悲痛掺入活人的不易，被一点点稀释。

骆兴五期忌日已过，婆婆还没跟李月说过一句话。不但不说话，婆婆还另起了炉灶，自己开火做饭，跟李月分开吃。婆婆还把以前李月给她买的衣服，全都从房间里丢出来，扔了客厅一地。看婆婆的意思，要跟李月分家。

这家，没啥好分的。因为骆兴违章，对方没赔付几个钱。李月都给了婆婆。她一个农村老太太，没打过工，没啥收入，更不好过。

除去那笔赔偿，还有件事，李月和婆婆都没说。

那就是住着的这套房子。

这套房子，当年是李月和骆兴为了孩子上学，凑钱买的。俩人都不是能挣大钱的人，凑钱挺费劲的。婆婆做主，卖了老家的房子，给骆兴和李月凑上了房钱。也跟着他们住进了这套房子里。

骆兴没了，房子咋分？

作为遗产分的话，婆婆能分一点。但是，李月拿不出钱给婆婆。即使拿出钱给她，剩下的那点钱买不来房子，今后她去哪？

房子给婆婆？她更没钱给李月。

虽然在一块别别扭扭，没办法，生活所迫，就得一块挤着。

日子就这样过，一晃一年多过去。

3，

有人给李月介绍对象，李月都没接受。她愧对骆兴，心里接受不了别人。

李月有个同学王大力，读书的时候就对李月有意思，可是李月没看上他。倒不是王大力人不好，李月喜欢稳重成熟的，王大力显得有点幼稚。

王大力是从同学那里听到李月的事，当天就给李月打电话，本想安慰李月，却惹得李月想起骆兴，伤心地哭了一鼻子。

那以后，王大力经常制造偶遇事件，给李月送吃的用的。

李月要给钱。

王大力不要：“都是我自己摊子上的东西，不卖出去，也扔。就当你做好事，帮我把它们处理了吧。”

给人送东西，还得求着人家收下。李月觉得王大力也挺憋屈，也就接受了。

其实，她何尝不需要一个人帮衬着她过日子。

婆婆年纪大了，说有毛病就有毛病。儿子上学，也正是花钱的时候。李月不过是个收银员，每个月两千多块钱。以前都指望骆兴挣钱。现在，只能靠自己。

王大力对李月的帮助，是实实在在的。他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架子。渐渐的，李月也觉得，有王大力的帮衬，过日子也行。

王大力的情况，李月也都知道了，他媳妇嫌他挣不来大钱，跟一个有钱的老头跑了。没孩子。主要是，王大力不嫌李月带着个儿子。

李月的心思，有点活动。可是，心里虚。要是婆婆知道自己动了想找男人的心思，会是什么反应。李月不敢想。

4，

无论婆婆怎么不搭理李月，对自己孙子闹闹还是没差了。做点好吃的，先把闹闹叫过去。闹闹晚上写作业，不好好写，李月生气要揍他，闹闹就跑进奶奶的屋子里躲着。李月婆婆搂着闹闹，嘴里说着：“看谁敢打我大孙子！不怕，奶奶给你撑腰！”哄好了闹闹，给他讲道理：“闹闹要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找个好工作，赚钱给奶奶花呀。你爸爸小时候，就懂事，从来不让奶奶操心。”说着说着，李月婆婆开始抹眼泪。

闹闹见奶奶伤心了，赶紧劝：“奶奶不哭，闹闹好好学习！”

婆媳在一个屋檐下，一个火一样想暖暖对方，一个却像冰一样寒气袭人。

李月只能把跟王大力的交往，遮着藏着。好在王大力挺理解李月，也不逼她。

那次，李月休息，在家做饭，正做着，家里的气罐没气了，平时联系灌气的那个人有事，回老家去了。李月就给王大力打电话，让他帮忙灌气，电话里嘱咐王大力：“这会儿我婆婆不在家，你抓紧点！”

王大力倒是挺利索，几分钟之内进了李月家，把气罐卸下，扛着就走。等灌好气，扛着气罐上楼的时候，一个老太太跟在王大力后面。王大力敲门，老太太就在他身后站着。

门开一条缝，李月的声音传出来：“快点，快点，一会儿我婆婆回来看见就不好了！”接着，李月的头伸出来，“妈呀”一声：“妈，你咋回来了？”

李月婆婆哼一声，进屋了。

王大力赶紧故意做出高声：“那个，气灌好了，您用着好，下回再打电话！”

李月站在王大力身后，压低嗓门：“你当人家都是傻子呢！”

王大力只好尴尬地灰溜溜走了。

5，

李月没想到，婆婆就近找了个保姆的活，给人家一天做两顿饭，多少挣点。

李月没说啥，只能随着她去。

谁知道，还没干多长时间，出事了。

那天，李月正上着班，接到婆婆的电话。接通，是个陌生人打来的，说是李月婆婆摔伤，被送进了医院，让家属过去办理住院手续。

李月赶紧请假，奔了医院。

婆婆满脸痛苦，使劲忍着，间或漏出一两句呻吟。

李月赶紧凑到婆婆旁边，“妈，您摔哪了？严重不？”

旁边一个小伙子搭话了：“干不了就别出来干！这不是给人找麻烦嘛！给，这是这些天的工资。”往李月手里一塞，嘀咕着：“我还得找人……添乱嘛不是。”

李月想追过去，质问那人，到底有没有人性。

可是婆婆忍着疼，喊了声：“算了！”

李月挺住脚，眼里含着泪：婆婆终于肯跟自己说话了！

李月抹了把眼睛，转身回到婆婆身边：“妈！您别怕，我这就给您去办手续！”

李月婆婆摔这一跤，导致盆骨骨折，需要做手术。

李月丝毫没有犹豫，请了10天假，陪着婆婆做了手术。这10天，李月忙成陀螺。婆婆跟前离不开人，看着药液，打饭喂饭，给婆婆接尿，擦身子。忙里偷闲，赶回家给儿子闹闹做饭。李月不得不去上班了，就给婆婆雇了个护工，白天护工伺候，晚上李月自己陪床。

婆婆板着的脸一天天缓和下来。

闹闹到医院看奶奶，轻轻摸着奶奶的腿：“奶奶，疼吗？”

李月婆婆脸上露出笑容：“乖孙子，不疼。”

闹闹一指李月：“我妈疼。”

李月忙拉开闹闹：“该回去了，别影响奶奶休息。”

闹闹却拉着奶奶的手放，婆婆也说：“好不容易见到我孙子一面，就让他多待会，明天也不上学。”

等李月出了病房门，李月婆婆偷偷问闹闹：“你妈怎么了？”

闹闹凑到奶奶耳朵根：“我妈给奶奶炖骨头汤，把手烫了一大片。她都哭了，抱着我爸的照片哭。她还说，不让我跟奶奶说。”

李月婆婆摸着孙子的头，眼圈红了。

“好孩子，你好好学习，别惹你妈生气。她，不容易。”

李月刚好走到门口，听见婆婆对闹闹说的话，李月的眼泪“刷”一下流下来，流到嘴边，苦苦涩涩的。

6，

婆婆终于出院了。

李月把家里打扫一新。

护工帮着李月，把婆婆接出院，背上楼。

婆婆回到家，坐在轮椅上，把几个屋子都转了转，感慨：“还是回家好啊！”

护工要走，李月婆婆拦下来：“留下，吃过饭再走！”

护工看看李月，李月笑笑：“我妈让你留下，就留下吧。”

李月进了厨房忙乎，婆婆转到厨房，在门口看着李月，忽然说一句：“王大力人不赖。”

李月一怔。

李月没钱雇护工，王大力主动来帮忙。李月没推辞，她实在需要个帮手，就跟婆婆撒了谎。

在一次婆婆睡着的时候，李月对王大力说：“你的钱，我一时还不上。”

护工王大力假意道：“那就拿人顶。”

“别说些没用的！我婆婆的钱不肯拿出来，我也没办法，只能慢慢分期还你。”

“算啦！月月，你跟你婆婆都苦。我是真想跟你一块好好过日子。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能丢下你婆婆。你放心，我跟你一样，也能把她当亲妈。”

几句话，全都落进了李月婆婆的耳朵里。她忍着不惊动李月和王大力，默默地，眼泪打湿了被角。

“你们，该咋办咋办吧，别再耽搁了。”李月婆婆刚要转动轮椅离开，又转过来对李月说：“我不是不把钱拿出来。我……我那钱……给我孙子留着的……”

李月低低声音说：“妈，你放心……我永远是你媳妇！”手一扬，菜倒进锅里，“滋啦啦”，热腾腾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