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因为东栗园的湮灭,是我一生都难以说清的旧疼。所以,诉诸笔端时,仍然有浓重的失落与迷惘,甚至于还有着一丝丝的不满与批判。其实,无论我的行文如何冷淡平静,毋庸置疑,东栗园,仍是我整个童年最快乐的天堂,是我今生最魂牵梦绕的乡土,是我心中最难以割舍的爱与疼。
多少次,它在无边的黑夜里侵入我的梦境,每一棵亭亭的树,每一汪绿绿的水,每一条细细的路,甚至,它的整体形状还是那么清晰逼人。然而,这一切已是痴人说梦,我的乡土,我的乡村,早已灰飞烟灭。
据说我们村搬迁共腾出一百五十多亩地,这也是每当我无奈地叹息”乡关何处”时心中唯一的慰藉。毕竟,我们的付出与牺牲还是有回报的。
新的家园八户一排,每户三间房,一间灶屋,都是黄土墙,红瓦顶,八户中间,有一条路,整齐划一,却也单调乏味。最重要的,新的家园独独缺少了树木,犹令常在树荫下玩耍的我不满。虽然搬过去之后,每家每户都有种树,母亲也在家中院子里及时种上了树,可那些小树太小了,树枝细嫩,树叶稀疏,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母亲多次安慰我,说那些小树很快就能长大,长成茂盛青翠的参天大树。于是我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树,可看来看去,丝毫不见它有什么变化,也就彻底失去了希望。
实在看不惯那些成排成行光秃秃的房屋,每家每户一模一样的枯燥,方方正正毫无遮蔽的天井。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原来的那个家园,想念凉爽的浓荫,清澈的池水,走熟了的条条小路。终于在一天下午,趁着母亲没有注意,我偷偷溜了出来,急步向东栗园走去。
如果当时我知道我即将看到什么,如果我知道这次回去竟然会影响我的一生,我一定会立即停下我的脚步。然而,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这么多的如果的,冥冥之中的安排总是无法躲避。而事情一旦发展,谁也无法阻止它的进程。
当我一边想着东栗园里种种热闹种种欢乐种种美丽的情景,一边紧走慢走来到东栗园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时的我虽然知道东栗园的树木已被砍代殆尽,却依然认为村子仍在,房屋仍在。实际上,那个美丽的村庄已经彻底不复存在,出现在我面前的东栗园,已经成了一处残破荒凉的废墟。所有的房屋已被拆去了脊瓦、稻草、大梁、木棒,只剩下黄土夯筑的断壁残垣,和满地狼籍的砖块碎瓦,在晚夏微冷的暮风中瑟瑟而立,在落日如血的残照中静寂无语。新长出的野草在破损的墙头屋角卖力地摇曳,更增添了一种荒芜衰败的气息。没有一棵树,也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一群归巢的乌鸦尖叫着从半空中飞过,惊醒了呆呆而立的我。
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好象是老奶奶在油灯下讲的那些鬼怪神妖的故事,一挥衣袖,所有美轮美奂的田舍都变成了僻静山林间密布的坟莹。而眼前的这份凄凉和死寂,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惧。我转身就跑,向着夕阳不停地奔跑,泪水如珠纷纷坠落,跌碎在黄昏的尘埃。那一瞬间,我美丽的村庄,我温馨的家园,我所有无忧快乐的童年时光,在我婆娑的泪眼前一一闪过又一一破碎。而我仍然心有不甘,蓦然停止了奔跑的脚步,含泪回首凝望,却依旧是萧索残破的废墟无声无息。
在那一刻,我的童年就此终结。
长大以后,曾读到一首诗,其中一句曰:“只记得哭的时候是向着夕阳。”就这一句,深深触动了我埋葬心底的记忆,触动了我永不愈合的伤痕。使我一次次在读到此句时不禁潸然泪落,也使我从此无法抗拒这位诗人其他的诗作。
是啊,快乐的童年时光随着村庄的湮灭而湮灭,最后,只剩下如此无奈的一句诗行:“只记得哭的时候是向着夕阳”。
多少年来,我始终无法忘却,年幼的我向着沉沉下落的夕阳奔跑,泪洒晚风。而身后,我生命最初的温馨家园,我所有童年的欢乐时光,以废墟这种陌生的坍塌的形象,静静地立在那里。
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去过东栗园。只是偶尔听母亲闲说,东栗园的池塘填平了,然后,又是土墙屋角的也已推倒,最后,说那里种上了庄稼,长势颇好等等。而我,一想起东栗园来,仍然是夕阳中的断壁残垣。
七
搬到新的家园不久,我还没来的及与新的家园建立起感情,我们全家就搬到县城了。后来,因父亲工作频频调动,我们也屡屡搬家,离乡土也就越来越远了。而我,那种无根的栖惶,那种终生的漂泊感也就越来越强烈。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能记得我家搬家时的种种情形。那一天,虽然住得非常分散,但东栗园的乡亲们都来了。平常母亲经常接济的几个老人蹲在墙角一边絮叨着母亲的善良一边流泪,母亲却被婶子大娘们围得紧紧的,有的对母亲说:“你去了好地方,别忘了我们。”有的说:“有空就回来看看。”最让我不解的是我的一位二婶子,她一进我家的门就大声嚷嚷着:“你走了好,省得天天给我拌嘴!”虽然满脸堆着笑,泪珠却簌籁而下。母亲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也是泪如珠滚,她又恨恨地说:“你哭什么哭?你是去享福的又不是去受罪!你若有良心就常来走走,也不枉咱俩妯娌一场了。”看着母亲那群人哭哭啼啼的,原本牵着母亲衣角的我不乐意了,离开母亲跑到大街上,又看到姐姐和她的伙伴们站在街口,眼圈都红红的。男人们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我的叔伯兄弟们只是围着父亲谈论着庄稼的长势,今年的收成,儿女的嫁妆等等。
我可是早就盼着搬家,盼着到城里住宽大的房子,那里有电灯有电影院,还有笔直平滑的柏油路。所以我是最兴奋的,穿过来跳过去,丝毫没有半点惜别之意。我总不停地问父亲母亲,怎么还不走呀?然后骄傲地对我的小伙伴们说:“等我回来,我给你们讲城里的大汽车和电影,还有那么那么高的楼。”我小小的心中一直以为这次去城里象往常一样,很快就会回来,却不曾想到,也不曾知道,这一走就是千山万水,就是一生一世,就是连根拔除。
汽车终于徐徐启动。望着车两边和车后站立的众多乡亲,母亲和姐姐已是如泪人般,父亲则频频向乡亲们挥手,让他们回去。可还是有几个至亲好友爬上了车,执意要随车相送一程。汽车慢慢驶过新家,驶过东栗园旧址,又驶过了庙山。父亲让司机停住车,和送行的人依依惜别后,我们的汽车才开始加快速度,向着城里的家驶去。
离乡后的日子里渐渐明白了什么是故土,也读懂了愈来愈浓重的乡愁。常常在寂寂的夜里,想起那个在即将离乡时仍然兴高彩烈的小女孩,心中就涌流着一阵阵的酸楚。当初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太多的怜惜太多的无奈,为那个无知的小小女孩。
八
二十多年后,因大娘去世,父母亲携我们全家回乡奔丧,就是回搬迁合并后的新村。说是回乡,仍然是没有归属感的,毕竟我对新的家园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都非常陌生。
在闲暇之际,父亲带我慢慢踱出了村子,向东走去。我估计着父亲也许是想看看地里的庄稼,也就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走着。可越向东走,父亲的脸色越加凝重。在一片起伏的麦田旁边,父亲问我:“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怎么能不记得呢,这分明是东栗园的旧址呀!心中溢满了酸楚难言的伤感,我只是点了点头。父亲又说:“虽然离开这里时你还小,但是,你千万不要忘了,这里是生你养你的故土啊!”
听着父亲语重心长的话,看着父亲沉郁的面容,我蓦然明白了,原来乡愁,也一直存在在父亲的心中。毕竟,东栗园只承载了我的童年,而父亲的童年、少年、青年都铭刻在这里。父亲在这里成长、娶妻、生子,又以这里为基点,走到了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应该说东栗园留给父亲的记忆更多,父亲的乡愁也许更深刻,更真切。
有一种想法突然击中了我,与父亲相比,我的乡愁可能是浅薄苍白的,我对东栗园的了解与感触也可能是肤浅的。因而,我幼稚诗篇记述的西风旧恨和春来秋往的月下长叹,也许都成了为赋新诗强说的“愁”!
离乡的时候,经过东栗园旧址。旧址上已是千顷麦浪连绵起伏,注视着这片麦田,遥想着儿时的欢乐,我仿佛看到了小伙伴们在池塘中游来游去,看到了婶子大娘们在树荫下做针线活,也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我,头顶荷叶手持莲花,带着我家花花,在那条环形的黄土路上招摇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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