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地方,叫东栗园。
那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小到在当时公社的行政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因为在行政区划上,它只是一个生产队,隶属于离它约三里路的立朝。
尽管如此,我们东栗园的人,仍然自豪地自称:“俺们庄”。仿佛东栗园真是一个很大的村庄似的。
其实,到我出生的时候,东栗园也不过只是个约二三十户,人口不足百人的小聚居地。
关于东栗园的村名,是因为我的祖先在此看守栗园而约定俗成。其实我们村还有一个比较正式的名字叫张家圩子,但却很少有人如此称呼它。
既然叫张家圩子,张姓当然是村中的大户。我自有幸,在一个花满枝ㄚ的五月黄昏,成了张家围子里张氏家族中的一员。
除了张姓外,我们村里还有两家姓氏,一为郑姓,一为刘姓。郑姓家族的人比刘姓家族的人要多一些,但是,两家人数相加,仍与人丁兴旺的张氏家族无法相比。
这样小的一个村落,自然是家家户户亲如一家,同姓同宗更不用言。所以村民和睦,民风淳厚,风俗宜人。
东栗园三面环水,一面临山,风景秀丽。但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形貌,决定了它困守土地的命运。
好在沂河水日夜不停地在它身畔流过,土地还算肥沃,物产还算丰富,几十户人家,也就半温半饱地生活着。
记忆里东栗园的外形,是由两圈近于圆形的民居组成。中心是个池塘,因村民皆绕塘而居,遂形成内圆民居,然后向外辐射,形成外圆民居,内圆与外圆之间,就是我们东栗园里唯一的一条环形路。
这条环形路从村子南北两侧各有一出口,与村子南面和北面的两条东西大路相连,形成了东栗园主要的交通干道。
村子西边有一池塘,东边亦有一池塘,然后就是一马平川的庄稼地,任一代代的村民深耕细作,春播秋收。
我们那里常种的农作物并不是很多,小麦是最主要的粮食,其次是玉米、地瓜,间或点种一些小米、黄豆。经济作物一为花生,一为麻,再就是路边地角上播种的芝麻。
就是如此简单地几样植物,却养育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这里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个孩子,都深深了解稼穑的不易,谁也不会轻易糟蹋一粒粮食。
对我们脚下的黄土,更是顶礼膜拜。哪家哪户不是在土里刨食?哪家哪户不是以黄土为房?甚至终结的生命,也必定要埋入黄土方能获是永恒的安宁。
虽然,我与黄土相伴的时日并不多,但是,这已足够了。黄土已深植我心。终我一生,都没有走出东栗园那条环形的黄土路,没有走出那个黄土圈起的农家院落。
二
中国的农民,历来知足常乐,能有这一方水土,我的祖祖辈辈们,我们乡亲们,也就在此安身立命,苦乐自知,各自活出各自的章法。
至于水那边如何,山那旁怎样,只是闲来无事时姑娘小伙子们的话题。年纪略大些的人,早已无心这些,他们只是关心今年的收成,几龙治水等等。所以,这个三面环水一而临山的小小村子,不仅仅在地理上极其僻塞贫困。
在那个都不富裕的年代里,贫困或许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的乡亲们都经受过苦难的磨砺,也都深深明了在最绝望的境地伸过来的那一双手有着怎样的温暖和希望!极度的贫困,铸就了极其善良纯朴的民风,极度的匮乏也培养了极度无私的高尚品德。
我的整个童年,就浸淫在这样一个善良纯朴的氛围里。使我对于善良,也就有了更深一层次的解读,并最终形成了因过于善良,而显得有些怯弱的性格。使我在城市冰冷的钢筋水泥中,一次次将困惑迷茫的目光投向远方那块温热的黄土地。
三
关于东栗园的渊源,据老辈人讲,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张姓祖先逃难至此,落地生根,遂有了这个小小村庄。
至于我的祖先为何逃难,因何迁徙,则因年代久远,无据可查,无人说得清。
现在想来,在那个古老的岁月,仍然是“安土重迁”的观念左右着人的思想,大家都是“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因而能让我这位祖先亲疏友散,逃离热土,一定是非常巨大的灾难。或许是水旱两灾,颗粒不收;或许是地震,田园荒废。反正已经到了实在无法活下去的时候,他含泪告别了亲人(也许已无亲人),悲悲切切地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道路,去寻找延续生命的一线希望。
不知道我这位祖先流浪的路线,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漂泊了多少年。但是,在一个平常而又极不平常的一天,我的祖先来到了庙山。
他从东边攀到山顶,举目四望:只见沂河如练,从山北而来,划了个非常标准的半圆,又从山南而去。在庙山至沂河间半圆形的土地上,是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栗子林,靠近河流最凹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听不到鸡鸣犬吠,只看到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显得安详而静谧。
也许,在那一刻,他疲惫的双目湿润了。如此丰美又如此宁静的地方,一定是他流浪途中寻觅了许的理想家园,是他无数次的渴望,无数次的企盼,也是支撑着他继续前行的动力。而如今,这理想中有山有水的图画,已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怎样不欣喜,不落泪呢?
我的祖先从西边下了庙山,直奔那个村庄,与村中的一大户人家签署契约,看守他家的栗子园,从此停止了流浪的脚步。
为了看守方便,在离村约三四里路的栗子园内,我的祖先搭篷为房,堆土为灶,娶妻生子,开始在此居住生息,世代繁衍。据说我的这位祖先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这就是我们张氏族谱上的老四支。
后来,因栗子园越来越大,那大户人家派了一位姓郑的人来帮忙。不知过了多少年,又有一位刘姓青年来到了这里,至此,三姓聚居,此处也就日益兴旺起来。
因为我祖先看守居住的栗子园,在村庄东侧,所以村庄里的人都把这个新兴起的小村,称为“东栗园”
时间证实了我的祖先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繁茂巨大的栗子园年年春花秋实,历经河水滋润的黄土地物产丰富,哺育了他一代代的后人。
四
时光无情地流逝着,不知流走了几多繁华几多苦难。古老的栗子园也历尽沧桑,一次次分离,一次次萎缩,一次次更改着主人。
随着新中国的诞生,所有的栗子园尽属国有,从这一点上说,我们张家看守了百余年的栗子园,到最后居然成了它的主人。
然而,栗子园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严格地说,在民国时,栗子园已经非常萧条,数量在急剧减少。在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又因制造农具被大肆砍伐。
到我记事后,还能记得在我们村北侧尚有一片栗子园,约有几十余棵左右,每一棵都根深叶茂,两个小孩子也搂抱不过来。也还能记得收栗子时,那些堆积的尚未剥除栗苞的栗子,如一座青色的小山,使我们馋涎欲滴。
又过了年多,仿佛一夜之间,栗子园已踪迹皆无,好象那些栗子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不仅如此,那满山遍野的苹果树、杏树、桃树、柿子树、核桃树等等,也全都不见了。
从此,栗子园,只存在在我们东栗园每一个人的梦中,存在在东栗园的名称上。只有“东栗园”三个字,才能让我们联想起连绵不断的栗子园,联想起曾经青青的莽林。
五
然而,事情的发展到此并没有结束,栗子园消失不久,我们村被合并,迁到三里外的立朝村。
关于搬迁合并的事情我几乎从不提及。缘于这次搬迁,我自此失落了纯真的快乐,它剥夺了我的根,剥夺了我赖以生存的水土。这些心中难以言明的旧疼,这些无法诉说的苦难,是我小小年纪时所经历的最沉重的打击。
也因为这次迁徙,在以后漫长的晨昏日月里,我深深解读了乡愁,明了了漂泊,它在我的生命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既终结了我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也奠定了我如无根浮萍般的一生漂泊无归的命运。
虽然我不问,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从家人偶然的闲谈里,从自己逐渐掌握的历史知识里,已经明白,那时人口问题已被国家高度重视,一个十亿多人口的国家需要消耗太多的粮食,而种植粮食的关键因素就是土地。
当时的自然村落零零散散,占地颇为浪费。而人口的不断增长和土地的严重匮乏使国家制度出一项政策:合村连乡,退地还耕。
然而小小的我是不会明白那么多事情的,只是记得在爷爷去世不久,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着我们村。
大人们早已知道了要搬迁合并的事情,世世代代比邻而居情谊,在即将来临的分别面前愈加珍贵,大人们因为分外珍惜这最后相邻的时日,而显得格外客气与亲切。
往昔经常的高声笑骂不见了,女人们亲密地执手喁喁细语,间或擦拭一下湿润的眼睛。男人们则蹲成一圈,抽着各自的旱烟默默无语。
终于在一日,村里来了一群陌生的人,他们挨家挨户地对每家的房屋细细丈量,对树木进行登记。
过了几日,又来了一群人开始砍伐树木,木锯哧哧,铁斧嘭嘭,人声鼎沸,鸡鸣狗叫,终日不绝。
树木一棵一棵倒下,村舍一家一家显露。当然,我家那几棵我最最心爱的树也没逃过这场灾难,它们一样在木锯、铁斧、绳索的围攻下颓然倾倒,美丽不在,婀娜尽失。
树木砍伐殆尽,那个曾蓊蓊郁郁如诗似画的村子象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孔雀一样,丑陋尽现。
与此同时,整个村子里那种凄凄惶惶的情绪也在积聚在蔓延。然而,无论如何地凄惶,如何地不舍,日子仍然一天一天地悄然而过。
很快,新的家园已盖好,村人都通过抓阄分到了自己的房子。家家户户顿时忙碌起来,搬的搬,抬的抬,归拢旧物,收拾新家,离别的伤感也就很自然地被冲淡了。
不到一个月,全村人全部搬走了,至此,村子没有了,“东栗园”这三个字,也就彻底地湮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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