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光也炙热的像根钉子,狠狠的楔入李朝阳的眼角,一夜的好梦被搅了个七零八落。
“李朝阳,滚起来干活啦。”李守一得意洋洋的站在窗前,手里还拎着盛粥的大铁勺。
“大清早的,能不能让我安心睡个觉,媳妇都让你吓跑了,你再这样无法无天,小心老了没孙子给你送终。”李朝阳眯着眼恶狠狠的对着眼前的身影一顿张牙舞爪。
李朝阳的名字是李守一改的,据说当年他出生的前一夜,李守一在梦里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驰骋草原,一路狂奔,眼看着马上就要超过头羊了,却被护士叫醒,告诉他有儿子了,李守一第一时间就给倒霉儿子取好了名字,超羊。多亏母亲的宁死不屈和祖父深明大义,连哄带骗才让李守一妥协,于是,超羊变成了朝阳,李朝阳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天天就知道熬夜打游戏,有什么出息,也不知道出门找个媳妇,网上找也行啊,哪怕是个男的,起码你让我看到咱们老李家的魅力。”李守一越说越激动,口沫横飞,阳光照射下仿佛下了一片白落落的雨。
“老子是怕姑娘太多,浪费体力······”李朝阳咕哝着,还没说完,一只拖鞋直接命中脑门。
“赶紧滚下去看摊子,我就看不惯你这种又怂又嘴硬的架势,我这么勤快,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懒蛋。”
“跟你一个样。”李朝阳胡乱抹了一把脸,瞥了一眼在盆里快沤烂了的一堆内裤袜子,连蹦带跳的跑下楼去。
老李家有自己的一套门面房,两层。这是一个紧邻老街的破旧门面,李守一当初雄心壮志,从两层的录像厅开始干起,然后是一层的台球室,服装店,成本越干越小,最后还是改成了早餐摊才勉强维持生活。
李朝阳从小就在老父亲的苦口婆心下了解到,自己是个富二代,眼前未必有钱,将来一定会靠着父业飞黄腾达,于是,他根深蒂固的认为子承父业是上天注定。当他毕业之后堂而皇之的拎着两大包行李回到自家摊子门口时,李守一脸色铁青的差点把一勺豆腐脑甩在他的脸上。
“小李子,又趴楼上拱被窝呢,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夹杂着大碴子味喷了李朝阳一脸,张叔一脸戏谑的斜眼撇折睡眼惺忪的李朝阳。
“张叔,这么快能出来吃饭啦,前两天看你捂着半脸的血印子可是不敢出门呀。”李朝阳怼老张是从来不客气的,五十来岁的人了,天天守着自己小卖部,眼珠子只会盯着大姑娘小媳妇的胸脯看,前几天又犯病了,一个长相水灵的小姑娘来买东西,老张拉着人家东扯西扯,最后迷迷糊糊的忘了收钱,张婶的暴躁脾气在这条街上都小有名气,于是鸡飞狗跳,把李朝阳看了个不亦乐乎。
“别瞎说,你叔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从来不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倒是你,怎么还没去找个媳妇给叔瞧瞧呀,老大不小了,天天就知道守着你家油条馅饼,没啥出息。”老张老脸一红,就像转移话题。
李朝阳被戳中痛处,一言不发,家里啥都好,就是受不了街坊邻居动不动就跟自己谈婚论嫁的,真给介绍一个还好,无奈一个个都把自家闺女捂得严严实实,防贼似的防他,一想到这,悲从中来,手下力道大了几分,电饼铛里刚下锅的馅饼被烫的唧唧乱叫。
“呀,张哥来啦,你是不知道,这小子一到半夜微信就响个不停,那语音都一段一段的发,声音太腻歪,搅得我都睡不着觉,别提多烦人了。”李守一一手拎着铁勺,一手扶着楼梯,一脸惆怅的接过老张的话头。
是该惆怅,每天夜里听着儿子手机里时不时的传出的声音 “瞎呀,让你拆塔你给我苟野,拆迁款没发到位?” “个蠢驴,对面有你家紫薇?追到天涯海角连家都不要啦。” 而这时候李朝阳也会激动的从被窝腾的跳起来,青筋暴露的回骂道:“一群xx,老子在手机上撒把米,鸡走的也比你们风骚。”然后就能看见自己老子眼神阴沉的盯着李朝阳走来。
老张自觉没趣,紧忙扒拉两口饭,溜出早餐店,回他家守美女上门去了。
李朝阳看老爹下楼了,手下的动作又快了几分,万一惹的李守一不开心,这么大的买卖交不到自己手上,那下半辈子还能指着啥逍遥快活。
李守一看了一眼儿子,又走到门口的粥桶前,一面压着外带的粥盒,一面偶尔看看墙角的小鱼池和那颗总也没见过开花的铁树。每当这时候,都是李守一最安静的时候,李朝阳看着他的背影,总感觉有些陌生。
养鱼是妈妈生前不多的爱好之一,爱好和擅长是两码事,所以,无论如何精心照料,她养的鱼总会隔几天便惊天动地的死掉,死掉的是鱼,惊天动地的是她的尖叫。仿佛契而不舍是老李家的传统,媳妇也不例外,于是,买鱼,死掉,接着买,接着死。李守一那时对她说:“媳妇,下次再买就别买锦鲤了,买个鲤鱼,鲫鱼也行,那玩意煮着吃太硬。”
结果是李守一不顾李朝阳的强烈抗议,厚着脸皮在他床上住了半个月。
李守一总会讨老妈的欢心,寒天加衣,雨天有伞,就连出去买黄花菜都会挑长得最标致的一朵回来讨他欢心,那时,家里总是欢声笑语,不像现在,只剩下鸡飞狗跳。
自从妈妈病逝之后,李守一沉默寡言了三个月,然后突然开窍了一般,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甚至比以前犹有过之。李朝阳那时还小,只觉得李守一没良心,怎么伤心起来还没自己时间长。
李守一笑嘻嘻的告诉他:“以后咱家我说了算,咱俩可以有新的生活啦。”李朝阳开始恐惧,因为那段时间李守一对着每个来店里的女客人都眼漏凶光,仿佛要用眼睛把人家拖回屋里,给自己找个后妈,他脑海中开始翻滚一幕幕后妈虐待孩子的惊悚画面,悲哀的觉着自己可能很快能见着亲妈了。
庆幸的是,李守一只是把发展后妈这一计划停留在想法阶段,那如狼似虎的眼神也并没维持多久。
然后,他在店门口请人砌了一口两平见方的鱼池,放上半夜上后山搬来的石块,加上一套足有三四十斤重的过滤器,小心翼翼的把五条锦鲤放进水池。
从那以后,李守一只给鱼池换水,再也没换过鱼。
夜幕,李朝阳趴在床上和队友开黑,李守一在楼下准备第二天的食材。正当李朝阳声嘶力竭大喊大叫时,又听见李守一数年如一日的念叨声:“你小子天天也不干点正事,给老李家娶个媳妇传宗接代这么难,你还准备我拄着拐棍给你养老呀。”
李朝阳输了一场,正被队友骂得狗血淋头心情不爽呢,听见李守一的唠叨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被子往头上一捂,顿时世界清净了不少。
李守一见儿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倍感无趣,便像往日一样,抄着小马扎,溜溜达达的上老张家打屁吹牛去了。
老张家的小卖部在马路对过,每天这个时候都是灯火通明,店里的电视常年停留在中央一台,店外的一群老男人也总喜欢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重复着万年不变的开头:“想当年······”
李守一更喜欢说他儿子,小时候如何聪明,长大了如何孝顺,姑娘们如何抱着情书满大街追着他跑,每次都是他说的如痴如醉,别人听的嗤之以鼻。
今天,李守一正打着腹稿,准备吹一吹当年一个不存在的洋姑娘如何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寻找儿子,追求幸福的故事时,忽然脑袋一沉,紧握着马扎,直挺挺的栽到路边。
李朝阳有些惊慌,邻居们叫来救护车,张叔陪着李守一去了医院,张婶告诉他的时候,他已经迷迷糊糊的睡去,这些画面仿佛再一次从脑海划过,那年家里也是如此慌乱,李朝阳背后一股寒意。
他发疯似的冲进房间,银行卡、信用卡、现金、手机,所有能用来支付的东西全部被他掏了出来,他怕再经历一次曾经的痛苦,拿上的钱足够多,应该就能平安吧。
李朝阳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医院的,只知道被人扯着,昏昏沉沉,街上的路灯比往日更加昏暗,燥热的风刮的脑袋一片空荡,只觉得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阳阳,以后听爸爸的话,帮妈妈好好照顾她。”可能,做不到了吧。
李朝阳呆呆的坐在手术室门口,只记得欠了厚厚一沓同意书,大夫和他交代的时候他并没听清,他只是模糊的意识到,李守一如果挺不住,那就永远起不来了。
李朝阳不敢在想了,他的思维仿佛脱离了躯体,远远的看见,远远近近无数个李守一。
“李守一,你不准笑,妈妈没有了,你怎么还能笑的出来。”那是母亲去世后三个月,那天是李朝阳生日,家里已经好久没有笑声了,李守一笑着说:“阳阳,你妈爱看咱俩笑,咱不能让他失望。”
“李朝阳,你看你身后是什么。”李朝阳扭头,李守一扛起后山假山上长得最奇形怪状的石头撒腿就跑,完全不顾保安在后面追的李朝阳哭爹喊娘。
“李朝阳,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老子真要让你吃穷啦。”李守一一边穷凶极恶,一边悄悄向饭盒里猛压了两块红烧肉。
“李朝阳,你怎么还不找个对象,你再不抓紧,我跟老张他们扯得谎可就圆不上拉。”李守一一面大吼大叫,一面手里摩挲着全家福,那后面娟秀的字体写着:“无女不成家。”
“没了你那就让朝阳给咱找个媳妇吧。”李守一轻轻呢喃着。
“李守一,你别走,你醒了我就去给咱老李家找媳妇,再也不玩手机了,也不睡懒觉了,咱们一块早起,一起给鱼换水,你所有的衣服我全帮你洗······”李朝阳冲着远处的李守一大喊。
一夜的沉闷压抑,换来的是解脱,李朝阳看着李守一原来越清晰的背影,却离他越来愈远。
end
夏日的阳光炙热的像根钉子,狠狠的楔入李朝阳的眼角
“小兔崽子,天天让我叫,还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李朝阳猛的睁开眼,李守一手握窗帘,洋洋得意的站在窗前。
恍惚中,只觉得泪流满面。
“爸,我饿了。”李守一一怔,眼角也泛起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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