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小狗依旧是每夜吠个不停,尖尖嫩嫩的嗓音将黑黑的夜一下一下划破,钻进许多人家的窗户。
大哥于是一天比一天不耐烦,临睡前总要叱骂几声。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
这几天老师常常骂小弟。他上课老打瞌睡。每天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他被小狗叫醒,便慌忙地爬起,蹑手蹑脚地从大哥胸脯上跨过去。
小狗很胖,一身黑的卷毛。它太小了,细嫩的小腿仿佛撑不住肥肥的身躯,老是颤颤的。看见小主人的影子跑来,它不叫了,站在窝里快活地抖着。
小弟摸它的毛,牵它脖子上的绳圈。
小黑!他叫。小黑小黑!
月光下,院墙边出现两个小黑影,悄悄地溜达。
小黑不知道自己吵得人们睡不着觉。它被小弟抱来的时候只吃过一口母奶。这里对它太陌生,没有妈妈的气味。一觉醒来,四周只有黑漆漆的夜,它便要孤单地叫起来。
这时月亮静静地跟着他们,偷看那满地打滚的可爱的黑绒球,和那揉眼睛打哈欠的小主人。
小弟就这样天天打着瞌睡去上学,只要大哥听不见小黑嚷嚷,不再骂东骂西,不再骂小黑该死......
这天,小弟语文测验不及格,老师更生气了,罚他把每个写错的字再重写一百遍。小弟数数,一共错了二十个字。
眼皮总是往下搭拉,从吃晚饭写到现在,大哥的鼾声已经呼呼地响了半天,小弟半睁着眼睛一笔一笔地写着。
快一点了,他撑开眼皮看看钟。想起老师的头悬梁锥刺股,自己要有根长辫子就好了。再坚持坚持,到三点多钟小黑怕又要叫了,正好带它去散步。
他终于还是睡着了,脑袋歪在椅背上。小黑凄凉哀伤的声音一点没能灌进他的耳朵。
他突然睁开眼睛,因为他听见几声刺耳的惨叫。抢到门口去,大哥叉开双腿抱住胳膊站在院里冷笑。他的视线停在那黑绒球上。
小黑的腿断了。两块碎砖落在几步开外。它瘫在地上,哀伤地喘气,连声惨叫。小身体一点点挪动着,拼命想逃开大哥的视线。断腿拖在身后,血和着泥土沾在黑毛上。
小弟冲过去抢它。小黑看见小主人,眼里顿时蓄满了水,更加哀伤地叫起来,充满依恋。小弟的眼泪几乎要喷出来。
大哥猛一转身,双手拎起小弟,把他一屁股摔到地上,又回身一脚把小黑踢开。小黑害怕地大声尖叫,它不知道小主人打不过他的大哥。
你不要……!小弟哭叫起来。他又冲过去。大哥一巴掌推回去,他又倒了。
邻居们喝着稀饭就着咸菜纷纷来看热闹。大哥的两个朋友远远地站住,端着刚从屋里取出的气枪。
哒!轻轻的一声。
噢!打中喽打中喽——!几个小孩跳着喊。
枪法不赖呀,这小子。喝稀饭的大人说。
子弹钻进背里,一小团红肉露出来。小黑浑身乱颤,嘴里呼哧呼哧地响。
小弟无助地大哭,精疲力尽地挣扎着。大哥的手正死死地拉住他的胳膊。
子弹不住地钻进小黑的身体,爆开一小团一小团血红的肉。子弹震得小黑一颤,一颤。它丝丝地吐着气,偶尔还夹着几声低吠,眼睛渐渐闭上了。大哥的朋友们起劲地端着枪,轮番瞄准。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碗沿,喝稀饭的人们用它来喝彩。几个小孩乘空溜到小狗身边,寻找几个没打中的子弹塞进口袋。
小黑没了声息。小黑的脑袋软软地搭拉下来。
大人也渐渐没有兴致,趿拉着鞋,吆喝小孩回家。大哥的朋友意犹未尽地收起枪,聚在一堆英雄般地嚷嚷着。不肯回家的小孩围住小黑,瞪眼瞅着。
小弟赖在地上嚎啕大哭。
哼!傻瓜。大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进屋去了。
吓!还活着呢,装死呀!小孩喊道,四散着逃开。
大哥从屋里出来,一把黑火钳捏在手里,火钳的头上闪烁着透明的暗红色。
噢——!大家又快活地叫。
小弟不哭了,他睁大惊恐的眼睛。大哥!?他想一下子扑过去,可手脚却沉沉地坠在地上。
......
大家都屏住气,盯住一步步逼近小黑的大哥。小黑被火钳强烈的气味猛然熏醒,眼睛还没能睁开,却连连摇晃脑袋,拼命向后缩去。它刚一费力地睁开眼睛,灼烫万分的红色已死死逼到眼前。只一刹那,它眼前火烫火红。火钳哧的一声直通通地戳了进去,没等它叫出声,火钳已从另一只眼睛捅了出来。
焦黑的烟冒出,血腥气四散......
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嚎,使大哥的手也颤抖起来。
小弟仰面倒在地上,直愣愣地瞪着天。他的心被火钳穿透了。纯净的天空在他眼中布满黑色和红色。
大哥的朋友在丝瓜架下挖了个坑,大哥的火钳从这只眼睛穿过那只眼睛将小狗挑起,扔进坑里。
黑黑胖胖满是血迹的小身躯被厚厚的一层土盖了起来。.只有它的一串血滴还留在坑外。
老年人说,可怜。又说,这是上好的肥料呢,今年丝瓜一定结得好。
那以后,小弟常呆呆的,远远地避着大哥,避着所有的人。
夏天的时候,丝瓜果真结了许许多多。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小狗。大人们偶尔会提到大哥他们的功劳。
小弟从来不碰碗里的丝瓜,他忘不掉那洒在坑外的血。
人们都睡着。知了在树上齐刷刷地摩擦着翅膀。
炎热漫长宁静的中午……
一个小影子在院外晃过,几棵冬青树很厉害地动起来。小影子又晃了晃,在树后不见了。
坐在门口发呆的小弟悄悄地摸过去,想看个究竟。冬青树不动了,密密匝匝的叶子下面,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低低的一声响,小弟一惊。分明是自己那小黑的叫声。他慌忙拨开树丛,迎面撞上一对黑眼睛,水汪汪的,带着哀怨。它不跑,和小弟四目相对。那狗竟也是通体黑色,一条后腿瘸着,吊得老高。笔直的黑毛覆在瘦弱不堪的小身躯上。
有那么一会儿,小弟竟以为小黑复活了呢。
小东西。他喃喃道。俯身去摸它,它也不跑,趴下身来,呜呜地哼着,一任小弟用手捋着它的毛。
有脚步声,小狗睁大眼睛,警觉而恐惧。别怕。他抱起它,轻轻拍着,往院里走去。一只脚刚刚踏进院门,呼噜——大哥的鼾声从房里滚了出来。小弟调头就跑。
你走吧,回家去。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小弟放下它。走呀。他用脚背轻轻地碰它。
汪。小狗抬头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
小弟拔腿跑了,跑得飞快。一口气到了院门,刚停下喘气,却发现裤腿已被小狗紧紧地咬住。突然一阵风吹过来,丝瓜叶子噼哩叭啦,发出很大的声响。小弟愣怔着,莫不是小黑在警告他?
下午,在去郊外的公共汽车上,一个男孩靠门站着,书包捧在胸前,一个黑黑亮亮的脑袋从里面探出。
小弟终于骗得小黑狗留在一间农舍旁边。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你呢?我的小黑。坐在回家的车上,小弟茫然看着天。

眼里的泪光不见了,大黑狗呼噜呼噜发出威胁的声音,四条腿牢牢把住地面,身体向后拱缩着,像绷足劲的弓。
小弟抓了木棒叉腿站住,人和狗紧张地对峙着......
多少年过去,小弟比大哥还高出一头。
又是夏天,快要高考的时候。小弟汗流泱背地在家复习。他听到纱门奇怪地一响。
唰啦!这下很重。
谁?小弟从里间出来。
纱门外豁然一条大黑狗,直瞪瞪地看着他。一只前爪正抬起搭在纱门上。
盯着那一身蓬松的黑毛,小弟愣了半天……
我的小黑长大了?他摇摇头。
大黑狗友好地把嘴贴在纱门上蹭来蹭去。
来吧来吧。小弟打开门。大哥不在,即便在,未必打不过他。
大黑狗轻轻往门里一跳,绕住小弟上上下下嗅了好一会儿,然后径直往小弟房间里去。它扬起脑袋嗅嗅铺在写字台上的课本,又到床边顺着床沿嗅了个来回。就这样在房里来来去去,差不多把什么都嗅遍了。
想干吗?小弟问。
大黑狗支愣着耳朵,举起前爪亲昵地抱住小弟的大腿。小弟觉得沉甸甸的。
小弟摸它的脑袋,又好奇地扒扒它的眼皮。它一声不吭,只温顺地看着小弟。
一下午,大黑狗就卧在小弟脚边陪他复习。小弟的脚背被它舔得热烘烘的。
这样也不是办法呀。小弟躁热地脱掉汗衫。他觉得自己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再养一条狗了。嘿,你走吧。他拍拍它的背。大黑狗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小弟。
我给你开门。他往门口走去,大黑狗便跟了过来。门刚启开一条缝,它便撒欢地跳出去。一回头,却见纱门关上了,接着一道木门把小弟掩在了里面。
黑狗赶紧返身来挠纱门,挠得很响。
小弟顾不上理它,一道习题正搅得他头昏脑胀,他有点烦这黑狗了。
唰啦唰啦,抓挠纱门的声音一直在响,不时还听到大黑狗压低嗓门的叫声,它甚至还跃得老高,把天窗碰得直响。小弟心烦意乱。直到家人吆三喝四地回来,大黑狗才颤颤地走了,出院门时还回头张望了一会儿。小弟躲在窗帘后看得真切,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坐回去对付那该死的习题。
清晨,小弟被哇啦哇啦地吵醒,那杂乱的声音中还夹杂着断续尖利的狗吠。他忽地跳起来。
门口三四个人拎着扫帚围住那狗,扫帚是倒过来拿的,试探着去捅大黑狗。
大黑狗眼里闪着乞怜的光,死死地缩在门角,不离开。忽然闻到小弟的气味,它冲开扫带扑了过去,鸣呜地叫着,抱住小弟的腿。
小弟护住它,皱着眉头支开邻居。
走!他狠狠地掰开那对爪子。大黑狗两爪一落地,又腾地起来,索性搭到小弟的腰上。
记着早上有一场至关重要的英语考试,得早点去再背几个单词。他摆脱开大黑狗,跨上自行车就跑。大黑狗扑腾着四条长腿紧紧跟着。
已经是第三天了,大黑狗几乎时刻守在小弟门口,任邻居的孩子用棍子石头乱砸,它嗷嗷叫着,就是不肯挪动半步。
小弟又放学回来,还没下车,大黑狗就迎上去,蹭着他的腿呜呜地叫。小弟跳下车站住,没动,也没看黑狗。突然,他摘下沉甸甸的书包,哗的一下摔在地上。
棍子拿来!他冲小孩叫道。大黑狗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带着主人气息的棍棒竟会劈头盖脑地朝它打来。它不愿跑,围着小弟转来转去地躲着。
你走不走?走不走!小弟舞着棍子,一下一下打在地上,砰砰直响。
扑!沉闷的一声,大黑狗后腿重重地挨了一下。大黑狗眼里闪出泪光,却不再逃了。它曲腿趴下身,看着小弟,呜呜的像是在哭。
汗一条条在背上滴着,骄阳下散了一地的课本作业本似乎要焦了。小弟感到一股火从脚底窜上来。
滚开!大吼,又一棒扫过去,它嘴角滴出血来。
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手里的棍棒跟着摆了一下。大黑狗紧张地一动,伸直了脑袋,硬扎扎地竖起头颈上的黑毛,被血浸红的两排牙齿可怕地龇了出来。呼噜呼噜……嗓子里响着,眼中泪光消失得一干二净。
孩子们忽拉拉地奔到丝瓜棚下躲起来。
小弟猛然记起,那小黑的小尸骨莫不是至今还在瓜棚下埋着?遥远的记忆在瞬间被勾起。他便这样愣住了。
扑通!棍子掉在地上。
大黑狗蓦地一惊,窜出院门,远远地去了。
那以后,小弟闷闷地准备高考,再没有黑的狗来打扰他。
倒是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院里,望着天,听着丝瓜叶被风吹着哗啦哗啦响,忆着他的小黑。
《小黑》是一篇颇有特色的小说。从故事看,主要写了一个叫小弟的孩子和小狗的缘份,小弟是个懦弱的孩子,胆怯、孤独,活得战战兢兢;也许身边有一个足以主宰他命运的强悍的大哥,所以他对自己能否保护所喜欢的小狗一直是揣着一份担忧。小弟怕大哥不允许他养护小黑,只能每晚从大哥胸脯上跨过去,去陪伴小黑,驱散它孤寂的叫声。总之,弱小的小弟怜爱比他更弱小的小黑,他已尽了一个孩子的所有力量来维护他对小黑的爱心。可是,大哥还是发现了这一切,当子弹在小黑体内爆开,当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作为小黑保护神的小弟只能绝望,只能低低地嚎哭,他也无法反抗,只能呆呆地,并且远远地避开大哥和所有的人。
小黑自然是一个更弱更可怜的角色,但它也拥有生命给予的可爱之处:很胖,一身黑的卷毛,.细嫩的小腿,走路颤颤的,它完全处在幼婴状态,甚至还在寻找妈妈的气息。当子弹射得它皮肉绽开时,它还浑浑沌沌不知所以然。直到大哥烧红了的火钳伸向它时,它才被强烈的气味猛然熏醒,但也只晓得拼命向后缩。它在还不懂伤害、不懂反抗的时候就被扼杀了。
与这两个弱者对立的,是高头大马的大哥,他起劲地端着枪,在邻居的大声喝彩中,耀武扬威地大施暴力。这是个爱心泯灭的家伙,他不仅残害了无辜的小黑,而且还扼杀了小弟精神上的一点仅存的活力。为了让小弟更驯服,他不惜在亲弟弟心上重重地砍上一刀。可悲的是,四周对他一片拥护,那些麻木的“帮凶”也令人产生痛彻心肺的义愤。
然而故事并未在此结束,后面还有一个深沉的结尾。
受挫了的小弟变得忧郁和无奈,童年的伤害根深蒂固,难以痊愈。可是,当一只酷似小黑的黑狗闯入小弟的生活时,小弟却拒绝了它,后来甚至迁怒于它。其实,此时他已有力量同大哥抗衡了,可他再也没有心情养一只狗了。
小弟是否也不再纯朴善良了,是否也麻木了?小说没有提,却把这疑问沉句甸地压在人们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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