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二舅今年79岁,满头花白的头发,一件破旧的中山装,走起路来有点跛,倒不是真的跛足,而是因为有严重的腿疼病。每当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让人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风烛残年。
现在主动和二舅联系的大概就只有我妈一个人了,真正关心他的也只有我妈。老兄弟姐妹五个,死的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二舅的耳聋越来越严重,每次我妈给他打电话几乎都是喊话,有时一句话喊四五遍他还是听不清,只能作罢。因此,我妈给他打电话,多数时候算不上对话或聊天,都是二舅一个人自说自话,他抓住我妈喊话中的一个或两个词语就开始漫无边际地讲起来。我妈每次挂了电话都会说一句:“这死老头子什么也听不见,还这么迂!”但我妈还是隔三差五地就给他打电话,生怕他一个人生活会出什么意外。
2.
二舅前半生可谓过得滋润、光彩、幸福,亲戚朋友都特别羡慕他。
二舅十二三岁便拜师学艺,跟一个颇有名气的老木匠学手艺,虽然不字识,但勤奋好学,手脚利索,又很孝敬师傅,只两年的功夫便得师傅真传,学得一手好手艺。亲戚邻居里有谁家办喜事要打家具都会想到二舅。
二舅成了远近闻名的巧木匠。那时的二舅每天都朝气蓬勃,浑身上下都透着精气神儿。
随着婚嫁年龄的到来,给二舅说媒的人开始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姥姥家。我姥姥最终抱着“亲上加亲,肥水不留外人田”的观念给我二舅定了她妯娌的娘家侄女做媳妇。
二舅母周莲英是河南驻马店人,虽然人不漂亮,但干净利落、能说会道,颇得我姥姥欢心。但是,日子久了,大家发现,在那些优点下面二舅母还有一些随着岁月流逝而慢慢显露出来的人性弱点。这些或许就是二舅后半生急转直下,历经沧桑的主要原因吧。至少我妈家族里的人都这样认为。
那年,姥姥病危,即将不久于人世。亲朋好友得知消息,都纷纷前来探视。来看望姥姥的人异常的多,因为姥姥一生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总是乐善好施,而且,她还懂一些医术,虽然不完全科学,但是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却是异常珍贵的。谁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或小病小灾的,都会首先跑来找我姥姥。姥姥的刮痧、艾灸不知赶走了多少人的病痛。甚至一些疑难杂症都被我姥姥给妙手回春了。
因此,在我姥姥从病重到逝世的那一段时间,家里可谓门庭若市。大家都带了不薄的礼前来看望,大都是糕点、布匹、被面等,几乎堆满了大半间屋子。
我妈说姥姥病重时二舅母时常找借口不去照顾姥姥,不是隔三差五地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就是说她身体弱闻不了病人身上的气味。
但是二舅母却盯上了客人们送来的礼品。经常偷拿一部分去街上卖,结果礼品大部分都被二舅母明里暗里地给卖了。当家里人都沉浸在悲哀之中时,二舅母却小赚了一笔。
3.
姥姥去世后,我的舅舅们便分家了,大家各自另立门户。二舅和二舅母就真的开始做起了生意。
开始就在街边摆摊卖点点心,慢慢有了钱和经验就在热闹的商业区租了个门面开始卖服装。
这个转折让我二舅家迅速富裕了起来。
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日子开始逐渐好过了,人们原本被压抑的消费需求迅速得到释放,特别是服装。
二舅和二舅母不停地来往与杭州、武汉、义务等城市,各种衣服几乎从来都没有存货,都是到了店里没多久就被抢购一空。据我妈回忆,那时每天钱就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他们家。
不久二舅家就买了一块地盖了三间大瓦房,还有一个大院子。
生意越做越好,二舅家干脆做起了服装批发。
二舅母脑子活络,又懂裁剪。开始是转手批发,后来为了能够多赚钱,就买回样衣,自己依样裁剪,再找人加工。
周边县城和乡镇的许多小商贩都去他家批发衣服,有时候没有货,小商贩们就住在他家里等,由于人太多,二舅家为此而临时搭的好几张床铺都睡塌了。
那时二舅家的几台缝纫机日夜响个不停,背着大包小包的商贩们也进出个不停。
二舅家成了亲戚中最富有的,但是对待亲戚朋友们却没有因此而变得大方,相反,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别人的样子。把钱看得比以前更重了,生怕别人去他们家借钱。
大舅家孩子多,又没有赚钱门路,生活很是困难。看二舅家做生意发了家,也想尝试做生意,于是去向二舅借一千块钱。二舅没有当场就答应,而是说要跟二舅母商量商量。几天后,二舅拿了六百块钱给大舅。
据说,二舅和二舅母为了这六百块钱吵了很久,还说如果大舅不还这六百块钱的话就和二舅离婚。
后来,没到两个月,二舅就被二舅母逼去大舅家要钱。大舅气愤不已,因为钱刚用来购置做生意用的东西,还没做几天生意,手里根本没钱。没办法,大舅动拼西凑,还了二舅。至此,两家有了很大的隔阂,多年都很少来往。
二舅母对别人很小气,可是却极其宠溺自己的两个儿子。我的两个表哥玩劣不羁,奢侈浪费。据说每到夏天穿短裤衬衫的时节,他们两从不洗换下来的短裤衬衫,换下来就直接扔掉,然后再穿新的。
他们家隔壁的老奶奶有一次捡了好几件,给他们送回来,我的两个表哥嘿嘿笑着说:“送你了。”亲戚们看不过去说了几句,但我二舅母白了一眼说:“又没有花到你们的钱!”
我的两个表哥在这种家庭环境里,自然是学业无成。长大后整日和一些街痞子混在一起,吃霸王餐、坐霸王车、打架生事都是寻常事。
父母不管教子女,自然就会有人替你管。我的两个表哥接二连三地进了局子。大家都觉得进了局子,吃点苦,受点罪或许对孩子有好处。但二舅母却蛮横地说: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当然不心疼了!
结果,通常是我的表哥们进去一两天便被钱给捞出来。出来后,二舅和二舅母连一句硬话也没有,还觉得儿子在里面受苦了,安排儿子洗澡理发,好吃好喝。用我妈的话说,就像伺候祖宗似的。
为了不让表哥们总进局子,我二舅决定让他们俩去看店。结果没过多久,店就关门大吉了。
自从兄弟两进店以后,经常睡到日上三竿,都中午了还没开店门,每天招来一帮社会青年在店里喝酒打牌,来顾客了也不招呼,每天的营业额几乎全变成了赌资、烟资和酒资。
4.
自从关了店,二舅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逐渐走向了家破人亡的道路。
家里的加工与批发生意还在做,但是随着做生意的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大,生意已经大不如前。
但真正的转折还是从死人开始的。
一次,二舅母去武汉进货,在路上遇到了车匪路霸,因为反抗,遭到了毒打和恐吓,回来后就一病不起,大小便失禁。半年后就突然离世,那年她四十二岁。
二舅母的离去,对二舅家是个巨大的打击。二舅母是家里的主心骨,她走了,生意很快就垮了。
中年丧妻的二舅头发一下子白了很多,往日荣光焕发的笑容消失不见了,偶尔会一个人发呆。
两个儿子都大了,二舅开始张罗着给他们娶媳妇儿。可是由于他俩没工作,不正干,好姑娘都看不上他们。没办法,二舅出了很重的彩礼才给两个儿子娶到两个外地媳妇儿。
可是我的两个表哥从小被父母宠坏了,不懂得关心、爱护妻子,没有家庭责任感,又时常赌博酗酒、家暴。结果,两人结婚没几年就相继离婚了,二舅的两个孙子也都被媳妇儿带走了。
而与此同时,二舅家的生意也破产了。服装生意再也做不下去了。
二舅开始转行做酒生意,其实就是做假酒。但是当时二舅家已经没钱,都给两个儿子结婚用掉了。他向亲戚朋友借了10万。开始赚了一些钱,但不久被查封了。债主得知这一情况后,都纷纷前来讨债。
二舅没办法,只得逃到异地他乡,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躲了起来。那时二舅已经六十多岁。没办法,为了吃饭,他只得重操旧业,在乡下做起了木匠。但是年纪大了,再加上日久年深,手艺也生疏、过时了,只能给别人些简单的东西或者修修桌椅,勉强度日。可怜的二舅就这样在乡下一呆就是十年。
在这期间,家里的三间房子和院子都被债主占了。
两个儿子已入中年,生活完全失去了依托,只得外出打工谋生。
至此,一家三口,三个男人,各据天涯,各自孤独飘零。也许,这个时候,他们在外孤苦度日的时候才开始思索人生吧,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事无成、流落天涯。我想他们也一定深深地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一个人独自凝思的时候,一定也有深深地悔恨。
于是,便开始了酒入愁肠。
我的二表哥独自一人在北京开个小烟店,由于心情不佳,终日饮酒,身体垮了却不自知,终于不治身亡,年仅35岁。
白发人送黑发人,二舅在乡下一病数日,闭门谢客,拒绝亲友的关怀。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打击,只知道他比以前显得木讷了很多,话也更少了。做起木匠活来更加不灵活,常常出错或受伤。
但生活似乎还不肯放过二舅。
五年后,他的大儿子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时年45岁,正值正月十五。大街小巷、各种媒体都尽情地张扬着节日的欢愉,二舅却迎来了当头一棒!二舅得知消息,当场晕倒,被送进医院抢救。醒来后,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只剩下我一个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二舅搬进了大儿子生前租住的房间,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通过窗户眺望大儿子以前工作过的工厂度过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目光呆滞而凄迷,让人看了不禁想落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舅逐渐走出了悲痛。偶尔会出门去亲戚朋友那里坐坐。可是,慢慢地人们开始厌烦他,因为不管和他聊什么,最终他都会把话题转向他家里逝去的三个人身上,而且每次述说的内容都基本一致。
二舅成了现代版祥林嫂。
二舅的境遇遭来了许多的议论,大部分的人都认为是二舅命硬,甚至有人说是二舅克死了家里的三个人。他们都说二舅寿命会很长,因为家里另外三个人早逝把阳寿都给了他。
望着二舅孤独的背影,不知道那延长的寿命是不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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