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的时候君然还不像现在这样懂事,大概那时的他还不能真正地明白身离死别的意义。母亲告诉他父亲只是去了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天他会给他带回来最喜欢的礼物。
年少的他只是隐约知道爱他疼他的父亲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每晚都抱着他、哄着他进入甜蜜的梦境里了,甚至父亲下葬的时候的场景都没能亲眼目睹。
那一年君然六岁,父亲二十七岁。偏僻落后的农村与外界交往甚少,顽固迷信的神婆相信正值壮年的男人突然逝世是不祥的征兆,遗体需要在午夜入土。就这样,父亲在极具荒诞和戏剧的仪式下入土为安。年幼的君然还熟睡在尚存父亲温暖气息的矮床上做着和父亲上乡镇赶集的美梦,在睡梦中与父亲做了一生的告别。
很多年后君然醉后崩溃地质问起母亲当时为什么没叫醒他时,他的脑海里依然是梦中的父亲在热闹的集市给他买最喜欢的冰糖葫芦的画面。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父亲一手牵着君然一手跟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打招呼,不停地给他买最喜欢的东西,脚步却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菜园子里竹篱笆边上歪着脖子的桃树已经开过了花结了小小的果子,母亲告诉君然:“等到秋天稻谷成熟的时候,我们阿然也要去上学了。我们阿然最聪明了,一定能拿第一名回来……”
“那时候父亲会给我带回来最喜欢的礼物么?”,进入学校还有数月之久,不懂事的君然便开始不自觉地幻想自己拿了第一名后跟带着礼物回来的父亲炫耀的画面。
后来君然进了学校,君然没有拿到第一名,父亲也没有如期归来。从大人们谈话中偶然听到的内容里,君然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一夜他一直哭、一直哭、知道哭累了昏睡在母亲怀里才停止。
母亲像告诉大人一样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懵懂的君然在一夜的哭泣后突然长大。从此以后,君然再没有哭过,因为母亲告诉他孤独的人不会悲伤,悲伤的人不会流泪。对于母亲的教诲,君然似懂非懂,却照做了一辈子。
像迅猛的风吹过空阔的原野,得知真相后的悲伤并没有停留得太久。往后的日子里,帮助这对孤儿寡母的亲戚多得数不过来,暗地里关于孤立的母子的流言蜚语却从未停止。
父亲没错,错的是上天突然将他从君然的生命里夺走;母亲没有错,勤劳朴实的妇人从未有过任何不雅的行为。错的是谣传疯言的长舌妇、错的是人们毫无用处的可怜同情、错的是冥冥中玩弄人们命运的黑手。
风吹落了满树的叶子,深入泥土的跟却还要不断吸取赖以生存的营养。流言蜚语总会让更加八卦无聊的事掩盖过去,母亲和少年艰难的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很多年后功成名就的君然带我去他出生长大的土地时,我一脸惊讶,这样一个偏僻落后贫穷甚至超过了我那自以为足够偏僻的家乡。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眼前谈笑风生的朋友在学生时代为何总能有与我一样的特点。
这是后话,很多年前的事情远没有现在的回忆那么轻松平淡。
懂事后,少年脆弱的心变得像一颗玻璃做的球一样容易破碎,母亲温柔的话语常常耐心地开导敏感的少年。后来君然告诉我:“父亲去的早,没来得及给我留下宝贵的财富。母亲没什么文化,也没教会我什么厉害的本事,唯一值得炫耀的是,母亲身上温柔耐心的品质我继承得完完整整。”
这确确实实是一件值得骄傲事。从初一认识君然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一直到今天,君然一直都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样子,几乎从来不与人争执。有时跟人矛盾,退让的永远是他,先低头的也是他。
那时同样年轻的我暗暗以为我这最好的朋友很懦弱,知道多年的相处后我才明白这个可亲可爱的兄弟从来不是个容易认输的人。
中学时的运动竞技、大学里的社团大比,一直到公司的业务竞争,君然一直都是人们羡慕眼红的对象。像他这样拼命去做好每一件事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做不好的理由。我一度问他为什么,君然玩笑般告诉我:“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母亲告诉我只要我拿第一名,父亲就会带着我最喜欢的礼物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再后来的考试中我没能拿到第一名……”
“很遗憾故事没能朝着完美的方向发展,从那以后我决定再也不想经历那样的遗憾。”
如今,偏僻的村子再没了午夜下葬的陋习,当年那个敏感脆弱的君然已经是人们心中羡慕、学习的对象。见证过君然的起起落落后我终于相信了一句话:孤独的人不会伤心,悲伤的人不会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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