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儿君
【01】
三日前,卞国和梁国还在交战,两国兵力不相上下,高低难分。倒下的士兵,或尸沉江底,或堆积两岸,血染湘江。
可就在两军针锋相对之时,卞国却突然撤军,退至怀谷开外。这样的举动让梁国大军无了措,帐营内的军师也没了主意,只觉得卞国有什么阴谋,不敢冒然追击,如此一来两国算是休战。
卞国皇宫内,须发皆白的老皇帝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在场大臣的心都一抽一抽的,柏灵公主岂止是皇上的心头肉,更是举国皆爱戴的掌上明珠。
“邓将军,柏灵还没找到吗?是不是被梁国抓去当了战俘?”
“皇上您别着急,臣已经加派人手寻找柏灵公主了。”
“呜呜呜……朕的柏灵……”
深夜,一轮瘦月高悬,山风携着寒气习习吹来,不时几声鸮啼更显萧然森气。
湘江边,梁国的战俘营里,低低地啜泣声从某个角落传来,
“呜呜呜呜……我们死定了。”
“别哭了,我的小美人,我们不是还活着嘛。”柏灵拿衣袖给新月那张冻得微红的小脸擦擦,可惜越抹越黑,她也就悻悻收手了。
“都怪你,好好的皇宫不待,非要学男儿打仗,当什么布巾英雄。”
“是巾帼英雄。唉——”
落到如今这步境地,柏灵不是没有后悔的。想她堂堂晋国公主,乔装小兵随军出征,不过是摔了一跤,一个敌人没杀就被俘了,传出去不知该被怎样笑话。不过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梁国应该还没有发现她的身份。想必父王已经派人找她了,等这个消息被梁国知道了,到时候一定会用她来要挟父皇,那么卞国也将倾覆。不行,在这之前她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新月许是哭累了竟依着柏灵睡着了。
柏灵观察着周围,除了远处值哨的几个士兵和篝火的哔啵声,没有其他动静。她正思忖着怎么逃出去,就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移动着。
“什么人?”她这一唤并不大声,但足以让那人听到,那人顿时就不动了。柏灵猜测定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便更加大胆了,倒忘记自己囚徒的身份,对人发号起施令来:
“你给我过来!”那人影动了动,显然是在犹豫,柏灵又道:“你再不过来我喊人了哦。”
这句话管用,那人从暗处一点点暴露于月光中,他头戴盔甲,一身兵装穿在身上显然大了些,眉目微皱,神情警惕,却难掩惶惶不安之态。
“干……干嘛?”这一颤颤巍巍的开口更是气场全无。
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柏灵欣赏他的美色,月光下挺秀的鼻梁,小鹿一样的澄澈眼睛,心中感慨好一个纯良美少年。
“小屁孩,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我,我不……不是小屁孩。”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小屁孩,何况娘说他十五岁了,是个能保家卫国的大男人了。“我,我是……梁国……国……的士兵”
柏灵心想:原来这人是个小结巴。
“那你躲什么?”这一问倒是让他心虚了起来,不只该如何回答。
柏灵又道:“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打仗,你想当逃兵!”
“我不,不是逃兵!只是,只是有我的……仇……仇人……要杀我,所以……”
柏灵很快就理清了思路,有了对策,
“你叫什么名字?”
“云……云毓。”
“这样吧,你想办法救我出去,不然我就揭发你。”
“行,我……我去偷……钥匙。”少年刚要转身,又听到:
“小结巴,我其实是个女孩。”
“啊,啊?”
“虽然我是卞国人,可我也才十四岁啊。家里不疼我,只疼爱哥哥,让我替哥哥来参军,呜呜呜……”柏灵说着,眼眶已经是湿漉漉的了。
柏灵这番话似乎说中了少年的心事,他的眼中多了几分悲怮。
不过,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前一秒如此娇蛮跋扈,后一秒却可怜兮兮的女该孩。他本可以骗她说去偷钥匙,然后悄然离去,但想到那双把希望都寄托于他的大眼睛,他就没有办法置之不理了。
【02】
这场卞粱两国的交战随着柏灵成功回到卞国而结束了。卞国无心再打,粱国内正值皇权更替,朝野内忧之际,便也草草收场了。
十四岁的柏灵公主带着丫鬟去战场上耍了一圈,顺道带回了个小结巴,常伴左右。
老皇帝知道云毓救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也不在乎他是粱国人,待他不薄。
腊月梅花开,冬去春来,转眼是一年过去了。
这日,上书房内,太师正在给柏灵等其他皇家子弟进行考试,考的是策问。柏灵耷拉着脑袋,她真的是不喜欢读书,除了平日里读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她还觉得有点意思,否则平日里的功课都是云毓帮她做的。
“啪——坐好!”
太师一板子落到案上,柏灵吓地一激灵就坐地笔直了。然而,坐再端正也没用,不会写就是不会写。于此,柏灵有点想念她的小结巴了,可是云毓并没有在这个考场上,因为连一向严苛的太师都表示云毓可以免考。
又想到太师说的“你们这些皇室子弟,读个书连个结巴都不如!”柏灵觉得骄傲又惭愧,骄傲的是她带回来的人,脑袋瓜还挺聪明;惭愧的是她就是那皇室子弟的大头目。
卞国与梁国不同,卞国早先没有立国,只叫乌月族。而按族内的规矩,上到首领下到庶民,都是一夫一妻制。她的父皇和母后很相爱,即使母后多年未孕,父皇也不曾立侧,而她的到来,算是父皇的老来得子,生下她不久,母后就薨逝了。所以,卞国没有皇子,只有公主,就是柏灵。
“交卷——”
柏灵无奈,不过是出神了一会儿,怎么就交卷了呢。但她也不惧,大笔一挥,大名一写,一张白卷交上去。又怕太师发怒,趁着人多眼杂就溜出上书房了。
果然,新月和云毓早在外面等候。
新月问:“柏灵,你考地如何?”
“交白卷了。”柏灵说着,目光却对着云毓,嘴巴一撅,一副“都怪你”的责备神情。
“这,这不……不怪……我啊,我都……都帮你,圈好了,你……自,自己不背。”
本来说话结巴就让云毓很吃亏,何况只要柏灵一生气他就六神无主,明明说出的话他占理,可眼神却已经在传递“对不起”,也像是他错了一般。
这样的云毓偶尔会让柏灵觉得厌烦。
“哎呀,好啦,好啦,不就是考个试嘛!人生还有大把时光,本公主要出去玩。”
新月一听怕了,上次她们偷溜出去的时候就被皇上抓了个正着。
“柏灵,不好吧,我们上次……”
“没事啦,走吧。”
乔装后三人去了老地方,皇宫内某座偏僻的高墙。
柏灵熟练地踩在云毓的脊背上,“上,再上来点。”
云毓慢慢把人驮起,柏灵两手够到墙头,再用脚一钩,人就坐在墙头了。
天湛蓝,春光媚,卞国的公主坐墙头。
这就是天毓最期待的时刻了,如往常那般,柏灵偏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谢谢你啦,小结巴。”
“不……不用,谢。”
柏灵一定不知道那样匆匆一回眸,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连绒毛都照地分明,在云毓看来就像是书中所阅的那个倾了北国的佳人。
墙外有一棵大榕树,柏灵只需轻轻一跃就能上去,再攀着榕藤落地。而后她再帮着新月
“来,把手递给我,小心点。”
新月可没柏灵那么老练,颤抖的双脚落到踏实的地面后才大呼一口气。
“柏灵,我们去哪?”
柏灵双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地像个纨绔公子哥,“风月无边。”
新月嘀咕着:“怎么老逛妓院呢,”又一边追上,“公子,等等我。”
可让人不曾料到的是,这次出宫竟让柏灵丢了心,失了魂。
【03】
三月桃良,四月秀蔓。
距离柏灵上次对那位仙人的惊鸿一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多月。
“新,新月,公主怎么了?”云毓看柏灵心事重重的样子,感觉她好像病了。
新月当然知道公主定是对那位公子恋恋不忘,可是女儿家的心事怎好与他述说呢?
“柏灵——”
“见过皇上”“见过皇上”
听到父亲的声音,闷闷不乐撕着宣纸的柏灵才抬起头来,“父皇。”
“哎呦呦,我的宝贝女儿怎么不开心?让父皇猜猜,咦,是不是害了相思。”
“父皇!你胡说!”
看到柏灵一边抓着老皇帝的胡须,一边娇憨否认的模样,云毓明白了,公主是有喜欢的人了。
“哎呦,乖女儿,放手……你放心,回头父皇就给你举办个大宴,把各国王公贵族都请来,让你挑挑。”
以柏灵的性子,相思了那么几天后也就振作起来了,她也想的开,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是无缘再见,那就无缘罢。
看柏灵公主又恢复了活力,云毓和大家一样也开心了起来。
开心到那天挡在柏灵面前,连箭头射进胸膛里的时候,也不觉得疼。其实是疼的,取箭头的时候他地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可是看到床头边一张小脸皱成包子样的柏灵,倒也疼的心甘情愿了。
“你放心,父皇一定会把那个贼人抓到的。”
“嗯。”
“小结巴,你疼吗?”
“不……不疼。”
“放屁!你流了那么多血!”
“公主,你不可……”
“不可什么?”柏灵把耳朵凑在他身旁的时候,云毓已然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么有力,那么心悸。
“不可……不可,口出……粗鄙。”
“我不要你管!反正,反正我不许你死,知道吗?”柏灵这一高声又怕惊到伤患,便软了声道:“你敢死了的话,我就天天口出粗鄙,你如果活着,倒还能监督我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柏灵看花了眼,她居然看到云毓笑了,都皮开肉绽了还笑,心道云毓的皮可真厚。
刺客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服毒自尽了,没能问出所以然来,云毓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
时光匆匆,三年后。
柏灵长高了不少,亭亭玉立的纤拔身姿,正应了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国不少皇族都有求婚意向。老皇帝也遵守自己的承诺,上元佳节,大摆国宴,说是增进各国友好交流,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招上门女婿。
【04】
这一招,还真是管用。
三年前那个让柏灵丢了魂的仙人,就坐在席位里。云毓顺着她痴痴的目光看去,那位雪国皇子,确实有着深刻英俊的五官,只是那神情未免太淡漠了些,恐怕是个凉薄之人。
宴席也请了梁国,但早在四年前一番皇权争斗中,粱国除了当今太子已无皇子可来。但恐是太子看不上卞国公主,只是派了一个使者顶替太子席位,以示友好。
那个使者看着云毓,当云毓也看向他的时候,心里狠狠咯噔了下,张口无言喊了两个字:“大叔。”
柏灵很快让父皇向雪国皇子传达了她的意愿,可是人家却在得知柏灵看上了他之后像要逃瘟疫一般逃走,老皇帝又用各种借口把人挽留着。这些天,人人都看着“卞国公主作践自己”的戏码,再嘲讽一句“这公主好不要脸”。
这日,柏灵又到雪国皇子下榻之处堵人。人家不出来,她就在外面等,放话说皇子今天不出来,她就不走了。公主偏执,谁又能奈她何。
柏灵从来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小到大她怎么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个雪国皇子竟敢不正眼瞧她!她不过是想送他一块她亲手秀的手帕……
从天明等到天黑,雪,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像是要折磨自己一般,柏灵不穿新月送来的衣服,也不去檐下等,非要站在雪中,把自己当成话本的女主角,正在追求着可歌可泣的爱情。
雪,覆了头顶;脸,手,冻地通红;两个脚丫子早冻地没了知觉。
突然间,柏灵只觉得有片影子投下,面前站了个人。
“小结巴。”
云毓比她高出不少,俯看着眼泪都冻在了睫毛上的柏灵,心里作痛。
“你就……这么,喜……喜欢他?”
“嗯。”
“你……知不……知道,他,他在雪国……有……意,意中人。”
雪国皇子弹一手好琴,偶路过眉山爱上一个会吹笛的音师,所谓流水遇知音,此等佳话在雪国人尽皆知。
“知道。我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但是只要把它扭下来,我就开心了!”
“啪——”响亮的声音仿佛能击透雪夜传到皇宫的每个角落。
云毓惊呆了,看着像又不像是自己的右手,也狠狠扇了自己,“啪——”
“对……对不……起。”
柏灵的脸原本是冻红的,这一耳光把她的脸扇白了几道,她一下子也感觉不到冷了,震惊地看着云毓……小结巴居然敢打她了,这是他第一次忤逆她。而她更想探究的是他怒红双目后面那抹哀伤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这个耳光彻底打醒了柏灵,这夜过后卞国的公主不再对雪国皇子死缠烂打。
各国皇子使臣都回去了,日子又恢复了往常,只是她和云毓间变得有些奇怪。
云毓在练武的时候,柏灵偏要搬了凳子在旁边嗑瓜子看话本。两双藏在话本后的眼睛不时露出来。
她从来不知道小结巴已经长那么壮了,瞧那一招一式,多么流畅有力,父皇说云毓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将来还能领兵打仗。
云毓的目光往她那一扫,两只眼睛又躲到书后。
脚步声传来,柏灵盯着书下方的地面,多了双靴子。
“公……公主,您,您有事吗?”
“没事我就不能看你了吗?你以为你是谁,还不是我把你救回来,不然你早被仇人杀了,现在看看都不行了……”柏灵碎碎念一通,便是很骄傲地起身,为了表示她的不快特地踢翻了板凳气昂昂地离开了。
云毓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把凳子摆正。想看看柏灵看的话本,竟发现是拿倒的。风吹梨花落满身,他拿着话本伫立许久。
离开后的柏灵越想越气,刚才那话摆明了就是赶她走,而且小结巴好像有意无意分在躲她。
“新月!我要吃桂花糕。”
柏灵喜欢吃的桂花糕是宫外一家小店做的,通常都是云毓去买。
“没了。”
“我要吃,你让小结巴去买。”
“公主……他说……”
见不得新月说话这般吞吐,柏灵道:“他说什么?”
“云毓说这事他以后不管了,让公主差其他人去吧。”
柏灵把这话捋了片刻,才淡淡说声:“哦”
【05】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两国交恶,粱国向卞国宣战了。
朝臣言:“让一个梁国人领兵打梁国,荒唐至极!”
公主言:“他是我带回来的人,我信他。”
四年的朝夕相处,小结巴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了,于是云毓领兵赴湘江战场。
“小结巴,多保重,活着回来。”
柏灵对着他嘱咐,可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云毓,甚至没有看柏灵一眼,否则他定能看到她的真切担忧。
浅浅的一个点头,云毓便驱马向前,柏灵看着他头盔上飘扬的红缨,一时回忆到了四年前的湘江边,战俘营,月光下,穿大了一号衣服的小兵。如今,他行在队伍前列,不曾回头。
云毓果然没有让柏灵失望,首战两次大捷皆是云毓所带兵力打的头阵,当日对其有微言的朝臣也都闭了嘴,为了尽快大破梁国,老皇帝不惜给了云毓三分之二的兵权。
就在举国上下都等着云将军凯旋而归的时候,云毓带着卞国的大批军力消失在了梁国。
“他是死了吗?”柏灵的心突然就慌了,竟也信了神佛,苦苦祈祷。
与此同时,卞国收到了一个举国骇然的消息:人们以为在梁国皇权斗争中最早死掉的四皇子,没有死。他姓祁,梁国皇姓,他叫祁云毓。现在他带着卞国的军队杀掉了梁国的皇帝和太子,而后称帝。而跟随他入粱的整整五万卞国大军,蒸发了。
十月,风吹两岸金黄,芦花漫天飞舞。
粱国新帝亲率粱国铁骑渡过湘江,泱泱铁骑压境,痛失五万大军的卞国哪还有能力抵挡,只能投降。
倘若,一切都只是至此,也是上天心存仁慈,可命运总是残忍至极,没有仁慈。
那一幕是柏灵永恒的噩梦。他们说云毓是粱国四皇子,她不信;他们说云毓在粱国登基了,她不信;他们说云毓要灭了卞国,她不信……
她想小结巴就是小结巴,云毓就是云毓,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粱国新皇帝,或许,或许只是长地很像的人罢了,直到——
她推开大殿的门,看到倒在地上的父皇,从新月喉咙抽剑的……小结巴。她还在震惊之中,便听到:
“柏灵,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眼泪先于话语夺眶,柏灵努力蠕动了唇瓣几次,才道:“你,你不结巴了。”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养了敌国皇子四年,放虎归山后被一举灭了国,卞国成了天下笑话,举国爱戴的柏灵公主成了卞国第一罪人。她无比信任的小结巴下了好大一盘棋。
来年四月,草长莺飞,桃花开遍。
从前的卞国公主穿着华丽的嫁衣,嫁给卞粱第一个皇帝。彼时,卞国已经没有了,从此只有卞粱。
柏灵出嫁那日,新月不在身旁,父皇也未来相送,天空竟是不合她意的大晴。从梳发到着装都是她不认识的宫女。
高高的凤冠两旁缀着步摇,她走的时候当真是一走一步摇。艳丽的浓妆,艳丽的红。没有人知道新后盛大的裙摆里连接着镣铐的铁链相击,也奏着喜人的乐章。
拾不完的台阶,走不尽的红布,柏灵真想死在这炫目的红里,可是,她不能。她是卞国的公主,她还要庇佑卞国的子民。
大婚当夜,她问:“为什么要强迫一个不爱你的人呢?”
云毓饮完杯中酒,轻蔑一笑:“哦?那你爱谁呢?那个不可一世的雪国皇子?”
“是。”柏灵挑眉,好似已经在脑海中想到了那个皇子的模样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云毓眼神一黯,粗鲁扯掉她的绸衣,
“不要——”她挣扎着,
柏灵怎么也不敢相信,云毓会附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出那句话:“亡国公主,没有资格说不要。”这话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凌迟着她的的血肉。
夜寂,云毓替她掖好被角,揩去眼角的泪。他穿着薄衣躺在殿外的高台上,冰凉从木板传至肌肤,再传到心脏。
屋檐上一个人影飞下递给云毓一坛酒。
云毓大灌入口:“大叔,她一定恨死我了。”
“帝王之家,必逃不过权谋欲海,终究不可能平凡,当恨则恨吧。”
【06】
启辰殿内,柏灵拿着本书,卧在贵妃椅上读。她现在是真正在读了,而不是从前那些风华雪月的话本子。
云毓走进来的时候,柏灵都不曾挪动一下,礼数在她这里是不存在的。
淡淡道:“皇上。”
“皇后读的何书?”云毓一瞄,《孙子兵法》“皇后怎么有雅兴读此等枯燥无味至极的书了?可是宫中寻不到话本子,朕派人去找。”
听听这流畅的遣词造句,这个威严的九五之尊,的怎么还会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结巴?
“呵,不必。那些书只教天真烂漫,儿女私情,却没教什么是国仇家恨,什么是别养白眼狼,卞国才沦落如此下场。”
听她这番话云毓也不恼,只是把人抱起来,换了块有阳光的地方坐着。
“你手脚冷,要多晒太阳。”
“皇上有没有觉得我不识好歹。”云毓给她搓着手,不语。
“明明是你灭了我的国,杀了我五万大军,卞国成了卞粱。只因你封我当了皇后……呵,就有人说我该谢天谢地了。”柏灵佯装拿手挡阳光,珍珠般的泪水从脸庞滑落。
“皇上,如果我一开始没有认识你就好了。”
这一声声疏远的“皇上”是对云毓的无声控告。他何曾没有这样想过,如果一开始就不认识就好了,如果那天他不去偷钥匙就好了,或许命运就能相错……这样他就不会知道怀里的人不是真正的柏灵公主,她失去了父皇和最爱的丫鬟,连卞国也被他掺了一脚成了卞粱国,她一点也不快乐。
卞粱开国第三年,各国使节来朝会。
曾经卞国的公主,如今的卞粱皇后如何在雪国皇子面前的种种失态,很快又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闲谈。
当云毓把假装跌在雪国皇子怀里的柏灵拉起来的时候,从手中传来的力道表明他很生气,可这样柏灵就满意了。还有雪国皇子离朝那日,卞粱皇后跑丢了鞋还追着马车,都要追到雪国去的架势亦让人唏嘘不已,更是把皇上生生气吐了血,卧床不起。而皇后从未去探望过一次。
当云毓面色苍白来到启辰宫时,柏灵却睡地正酣,他吵醒她,问道:
“皇后,你当真喜欢他?”
“是。”
“那你有没有喜欢过朕?”
“没有。”
“哪怕一点点呢?一点点就好?”
“没有。”
“哈哈哈哈——”云毓笑了,笑地癫狂,笑地绝望。
“好,成全你,朕成全你,从今以后,你就不是皇后了。”柏灵的瞳孔都放大了几分,她似乎明白了那个雪夜里这个男人的哀伤从何而来。
“那,那卞国的百姓呢?”
云毓转身,缓步离开了启辰殿,“都是我卞粱的百姓,我会平等相待。”
二月,卞粱皇帝废后,从此不再踏入启辰殿一步。
皇后虽然废了,但皇上并未下令要柏灵搬出启辰宫,可是服侍的宫人撤走了大半,启辰宫已经同冷宫无异了。皇上又给空缺的宫殿安置了几个娘娘,从此雨露均沾,后宫充盈。朝臣门乐了,说这皇帝终于开窍了。
可就偏偏那启辰殿的位置居中,不管皇上去哪个宫,一干人马阵仗总会经过。
每每经过云毓都不再看启辰殿宫门一眼。而那扇门后,是独坐环抱自己的柏灵。
他的病应该好了吧,其实她知道那次替她挡箭后,他的身体总归是落下一些顽疾。那些天她也是装睡罢了。
他不再缠着自己了,真好,不是么。可是她怎么有点失落呢。杀他,复仇,她做不到,她终究没有他狠,能狠到杀了父皇和新月。何况,杀了他谁当皇帝呢?到时候天下大乱,卞国百姓也受苦。其实,也都是借口吧,她下不去手是因为……
“摆驾合欢殿——”
合欢殿可能有哪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吧,这个月他去了五次。
“唉——”才叹完气的柏灵就发现面前凭空多了个人,不像是皇宫里的人,有点像江湖游侠。
“柏灵公主。”
“你是?”
“公主不必知道我是谁,只是我认为公主应该知道一些事。公主知道七年前的梁国是如何乌云蔽日吗?”
柏灵摇摇头,七年前,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七年前,粱国内部皇权斗争之惨烈,前所未有。太子的毒手最先伸向的就是珍妃和四皇子祁云毓。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倒下,连最后一句‘阿娘’都还没喊出口,就被我捂住口救到了宫外。追杀中他和我分散了,而他一路逃到了边境,乔装成了小兵。想必后来就遇到了公主你。而没能逃出宫的皇上的二哥和三哥已经不在了。公主可还记得卞国举办大宴那次?”
柏灵点头,她记得,那时候父皇说要招女婿。想到父皇,她的眼眶又红了。
“那日,我也在宴上,我把一个发现告诉了皇上。柏灵公主,你能想象一个皇帝联合自己的一个皇子,而杀了所有其他皇子和他们的母亲吗?这条复仇之路,他不得不走。”
柏灵愤慨:“什么叫不得不走?”
他倒是微微一笑,像在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讲着道理:“公主,复仇这件事没有人去做就不存在了。总有人,要去做。”
“所以牺牲了卞国的士兵。”
“是。”
“那,为什么要攻打卞国呢?”
“当时情形下的卞国,谁不想打呢?公主,你也看到了,如今卞国的百姓没有被奴役,他们同梁国百姓一样,安居乐业。甚至群臣多次上书把‘卞粱国’直接改成‘粱国‘都被皇上否决了。抱歉,是在下多言了。”
柏灵看着那人飞上屋檐,渐渐消失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屋檐。
她的手上却多了一块绣帕,游侠从皇上那传说中是放了玉玺的宝贝盒子里偷出来的。这块她当初要送给雪国皇子,绣地鸡鸭不像鸡鸭,鸳鸯不像鸳鸯的东西竟在云毓手中。
他这一通话下来,柏灵很明确的事情只有一件,原来云毓不是故意潜伏在卞国的,他装结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免于追杀。那么,那些年的朝夕相处……是真的吧?
【07】
七年了,她和他的命运纠葛。是她软弱无能,她要逃走了。
收拾好包袱的那天,启辰殿内依然寂寥,也正好不用和谁告别。她要从是皇宫偏隅的一角宫墙逃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座皇城。
柏灵去推启辰殿的门,可她的手还未触碰到,门就开了。
“云,云毓。”
云毓打量着她,“你要走了?”
“我……”
“走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不由分说地拉起柏灵的手,而她也没有挣脱。那日,宫人们看见,皇上牵着废后的手走过了条条甬道,登上了皇城最高处的鹤楼。
这是柏灵第一次站到那么高的地方看风景,难怪说人要往高处走,高处的风景当真美丽壮观。
春天,欣欣向荣的季节。皇城外的市井热闹,远处人家的炊烟袅袅,绿水青山,风光无限好。
“柏,柏灵公主,这……这是我们卞粱……的,的江山,不是……我的,不,不是……是你的,是我,我们的。”
“小结巴……”柏灵的手抚着他的脸,
“那……那些女人,我,我一点都不……喜,喜欢,不过……是应付……大,大臣的。”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中倒映着彼此,他们早不是少年,眼波流转间藏着七年过往。
“公主……你,当,当真……没,没有爱过小……结巴?”柏灵看着泪水从他的左眼流出,冰凉流过她的手心。
这世间有多少人会爱上自己的仇人?何况她背着国仇家恨,倘若还要承认自己爱上了他,才是最大的残忍。
“柏灵,这大好江山,你留下来陪我看可好?”
柏灵转身离去,云毓伸手想抓住什么,只有翻飞的衣角从他手中滑过。
鹤楼只有他的低喃:“柏灵,我……”
云毓害怕,她这一转身,会不会就是一生。从此,他与她没有爱恨,全无瓜葛。
到了那踩好点的宫墙,柏灵才意识到宫墙太高了,而如今已然没有了那个给她垫脚的人。她努力跳着试图够到墙头,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抱起,强有力的臂膀托她上去。
她有点受惊,“谁?”可低头看到明黄的衣袖,突然就放心了,调整好姿势坐在了墙头。
是了,就是这么让云毓梦萦魂牵的一幅画,
天湛蓝,春光媚,卞国的公主坐墙头。
怕她消失一样,云毓立刻道:“柏灵,其实你的父皇不是我杀的。那日我本想找你的父皇商议国事和……娶你的事宜。当我进去的时候,皇上已经倒下,新月执的短刀上还滴着血。我质问着新月,而你就推开了门。后来我调查了许久,一直查到新月和当初对你射暗箭的人有往来。柏灵,我没有撒谎。”
是啊,一个公主的丫鬟怎么会到大殿上去……怎么会是新月呢?那个单纯的女孩,从六岁就开始陪伴她的女孩,那个陪她上了战场的女孩……
柏灵的眼泪啪嗒掉在下面云毓让人铺好的干草堆上,云毓看着她的肩膀耸动,他多想给她一个拥抱。
许久,哭肿了眼的柏灵望着天空的云卷云舒,发现活在宫闱里的自己真的是活地太天真了,或许,她真的该去外面看看了。
“柏灵,我爱你!”这句积郁多年的话终于得见天日。
家恨不算,国仇尤在。如那日上战场的云毓一样,她也没有回头,纵身一跃前只道:
“卞粱的江山,我替你看,我替你走,如果走累了……我,会回来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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