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间情爱,男男女女,南柯一梦罢了。
二、
山鬼喜穿红衣,整日于山中捏花起舞。一支舞罢,漫天花落。而后大口饮酒,面颊微熏,眸光落了星尘,流连处遍地生花。
山鬼美艳娇媚,勾人心魄。却有怪癖,爱听故事。
山鬼足上系铃,不合心意时便摇铃,铃声虽清脆悦耳,却会诱人说出心中最深处的秘密。人皆非圣贤,谁无贪妄?
山鬼最喜柔弱书生,最恨…忠义英勇的大将军。
三、
“姑娘可饶了我罢,我这是进京赶考,路程快赶不上了…”
穿着青衫的白净书生背着行囊,向面前立着的红衣女子拱手作辑。这座山闻名已久,人人都知这不害人的山鬼却最难缠,也不知是寂寞了多久,抓着个人便要他讲故事。
山鬼原本闲散站着,听了此话,一只脚屈起,微晃了晃,足铃叮当悦耳,书生却如临大敌。不再顾礼仪之道,上前抓住女子的手,制止她继续摇铃,扯着笑,望进山鬼眼里,无奈叹气。
“罢,那我便给姑娘讲一个我家族的故事,只是故事枯燥乏味,姑娘若不爱听…”
“爱听。”
书生心内惊讶,心想这山鬼表面风光明媚娇艳,声音竟这般沙哑难听,竟似吞了木炭食了热汤。他再望过去时,女子嘴角噙笑,似把他心里想法看透,她虽未见恼怒,书生却羞愧的脸红。
“该从哪里讲起呢?这个故事和名字有关,那便先同姑娘说名字吧。我叫云桥。我的先辈,也不知是哪一辈,定了个祖规,要后代子孙只能叫云悄。悄悄的悄。这个规定好生没道理,怎么能把所有人的名儿都定了,让子孙万代束缚于此名…”
“后来啊,大家便想了个主意,不违祖训也可以不被约束,便是取谐音。乔巧侨峤…各种各样的字。我总是想不通为何要取这样的名,悄,有什么好悄悄的呢?”
“我家是书香世家,额,以前是。后来家道中落了,还是继续读书科举。倒不是为了加官进爵,钱财地位不是那么重要,只是好像世代都这样下来了,便就这样吧。”
“我其实从来不觉得我家有哪里怪异,只是先前听旁人说起,细思才觉诡奇。我家从未经商,也不曾和哪位达官贵人交好,可这些年却好好的过下来。姑娘大概不懂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们生活虽然贫瘠了些,却从不曾缺衣短食。就连有一年大旱,家家户户都饿死过人,可我家却…日日都有米吃,只是少了些。”
书生和山鬼此时坐在一颗树下,红叶掉了一地,一片偶然落在山鬼肩头,山鬼轻抬手拂去,见书生未继续做声,抬眸看去,却见他盯着山鬼系于脚踝间的铃铛,眼神涣散,竟似迷了心智,但口中嚷嚷细语。
山鬼细听,神色突变,起身后退,足铃慌乱。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四、
那年深秋,一片萧索。
我坐在红枫树下消遣,捏了诀把一片红叶化成小人同我聊天。那时,我的声音…还没这么难听。
我撑着下颚,问小人儿可知世间最有意思的是什么。那小人儿鬼精,在石板桌上翻了两个筋斗,嬉皮笑脸道:“最有意思的便是发呆。”
“那最无趣的呢?”
“你不知道吗?我瞧你日日无趣,以为你最深谙其中道理。”
我死死盯着他,不复柔和,戾气满身,他竟不怕。
他背着手,正对着我,抬着下巴高傲至极。
“你将我化成他的样子,又妄想我说出什么能让你高兴的话来?”
“你不是他!”
“我自然不是他。我还算懂你想要什么,他懂吗?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他知道吗?我如果是他,此时不过是在你身旁,看你起舞却和不了曲调,陪你下棋却不知你不想下棋。我是他,又有什么好!”
“你住嘴!”
“我到底是他的影子,还是你的心魔?”
我心中烦恼,挥手,桌上便已空无一物。我抱住膝盖,低头埋于衣袖间,红叶说的是真的,我反驳不了,但我不愿意相信。
他是他。
我第一次遇见他,他穿着一身黑衫,爽朗清举,迷失林间。他见了我,却不问我怎么出这山林,反问我是不是也失了方向困于此间。分明俊美,却木讷。分明昳丽,却不知。
我玩心一起,便盈盈握袖,点着足尖绕着他起舞,我看着他的双眸,足铃叮当。我要知他心魄,知他的不为人知,知他如此才俊是否也藏有秘密。
可怪了。
他先是疑惑,又不知所措,然后低头轻笑。
我停下,铃声也停下。我问他笑什么。
他说:“姑娘甚美,只是…”
只是什么?
他摇头不语,我气恼,问他为什么铃声逼不出他的秘密。
他恍然大悟。
“原来你就是那山鬼么?”
他抬手拂过我的发髻,原来是取下一片红叶。
“我本来是没有秘密的,可是现在有了。”
谁说他木讷?谁说他不识风月?谁说他无趣?
他一句话,我开始沦陷。
五、
我承认孤寂惯了,寂寞不会成为习惯,只会成为恐慌。他来到山中,简直是上天恩赐。
我喜音律舞蹈,喜风花雪月,喜红衣佳酿。
他虽样样都陪着我,可我看的出来他不喜欢。我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征战沙场马上驰骋。原来他是个将军,还是个功勋卓著英勇忠义的大将军。
他说起塞外,说起边境,说起打战,说起兵营,眉眼生动,手舞足蹈。我在旁看着他壮志凌云,心内欢喜更甚,心悦十分。
山间岁月静好,我却忘了他是迷路于此。
那日他的部属找到这请他归营,战事吃紧再耽误不得。他愧疚看着我,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没有让我等他,也许是知道我一定会等他。山鬼最不缺的,不就是时间吗。我等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不过是在一切都已经索然无味惹不起兴致来的时候,他回来了。
我想,我也是个女子,也可以耍一耍脾气,让他哄一哄我。
我便赌气不现身,藏在红枫树上瞧他漫山遍野地找我,唤着“阿思”。我一遍一遍数着他叫了我多少次,看着他快要绝望时,才往他头上撒了一大把红枫叶,飘飘扬扬,一片旖旎。
我任由他走近揽我入怀,一声声“阿思”在耳边响起,失而复得的庆幸。可是我的好将军,你从不曾失,为何庆幸。
这一次待的时间更短,我清楚记得,不过三日。临走时他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念道:“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阿思,阿思。
原在山里待久了,早便不把名字当一回事。可初遇时他那样诚恳认真地问“姑娘芳名?”我才重新把名字记起,重新当做宝贝,因他口中念出来的温柔,让我的孤寂都散尽。
六、
山鬼看着云桥失了魂,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把自己内心抖落干净,我连忙拿了片红枫叶砸向他。
他的眼睛渐渐清明,迷茫自己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他正了正声,道:“那我便继续说了,说到哪了?噢对。我家莫名其妙的这么些年,后来,我娘偷偷告诉我,是皇恩浩荡。原来是皇上在暗中施恩,姑娘想必奇怪,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云家人做官呢?”
“因为你先祖和皇家有约。”
沙哑的声音开口,吓了云桥一跳。
“正是!我那个先祖,便是那个要云家后人取名云悄那位。他啊,原本是个将军,十分厉害。当时的皇上和他关系很好,虽有那等挑拨离间之人在皇上耳边吹风,说云将军民心向之恐怕有不轨之心。皇上也不听,就是和将军好。他们是君臣,却也是沙场上的兄弟。我娘说,有一次战役十分危急兵临城下,一旦敌寇破城,江山也要亡败。如此危难关头,漫天黄沙竟突然下起硕硕红雨,众将士一看,哪是红雨,却是红枫!”
“想必和这山间的红枫一样红得似血夺目。其余的,便不是我娘告诉我的,而是我听话本子说的。我那位先祖,倒是个名人。话本子说,将军一见红枫,便脸色苍白。那场战赢了,将军却倒了。将士们只知遇上神明相助,可病榻上的将军却泪落两行,对当时的皇帝诛心质问为什么这么做。”
“至于是指什么,却没人知道。只知皇帝淡淡回答,说不必挂心一切妥当。将军病倒,可战胜了,皇帝下令班师回朝。从此将军上不了战场,在京城安宅落户,做空有名誉的挂名将军。”
“后来将军娶妻,新娘是当时有名的娼妓。将军因此沦为笑柄,可众人再笑,也必须承认那场婚礼,旷世奇闻。十里红街,百十嫁妆。新娘一身红衣上绣满大片大片的红枫,衣摆三米之长,摆动间让参加婚礼的旧时将士仿佛看见了那场漫天红枫。”
故事讲完,山鬼笑得难以自己,书生一阵恶寒。
突然一阵风过,他抬头看见枫叶掉落,像是下了一场雨。红雨!他惊愕,看向山鬼,想起什么,猛的起身。
山鬼不笑了,也轻轻起身。
书生正了神色,又拱手作辑,此时却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道歉。
“先祖有训,若遇见红衣的女子,名唤阿思,必要仔仔细细地同她说一遍自己的名字。云悄先前不知姑娘…多有怠慢。但云悄也不敢枉自猜度,只好冒昧,请问姑娘芳名?”
“阿思。”
云桥忽略那声音,对山鬼行了个大礼,道:“我叫云悄。我心悄悄的悄。”
再抬首,红衣已不再。
七、
当年将军离开,数日后来了一个白衣青年,手袖间隐隐有潜龙跃动。
我知道这是人间的皇帝,却不知他来此为何。
“云庭是我的好友。”
我平静看着他,他是天子,是真龙。我不敢靠近他,我毕竟是鬼身,他是真命。
他突然跪下要我救命。
我十分惶恐,天子下跪意味着什么,我承受不起,闪身消失。但我可以听到,他也知道我可以听到。
他说将军有难,江山有难。
他说将军和朝臣立下生死状,当时出兵是力排众议,一旦城破,将军必死。
其实江山存亡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将军心系江山,我心系着他。那便救吧。
我出手了。
山鬼插手人间命运,违背天道,理应受天雷地火焚烧灼烤。
我准备受了。
是红枫树,我知道他是男身,可他千年不化人形,不争不抢,不管人世变化天道轮回。那日却护我于怀中,代我承受天劫。
我哭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说:“于此山间,你是后来者。可这整座山林的红枫,因为你才美得耀眼璀璨。红枫不要你死,谁敢要?!”
他笑得狂妄自大,笑得不可一世。
从此,我侥幸活着,可这遍野的红枫,却没了生命。
好在,将军也活下来了。
他回来找我,我却施了法术。他不过一介凡人,看不见这障眼法,找不到这座山。
他来了多少次,我没数过。
我努力重新变成以前的模样,无事起舞,闲来饮酒,累了便躺在一地红枫里酣睡,我细心栽培红枫树的残灰于土里,祈盼他能重新长成大树。他用千年化身,而我也可以再陪他一个千年。
将军大婚那天我去了。
新娘子的红枫礼服美得让人嫉妒,我偷偷扔了一片枫叶进新娘轿子,待她奇怪着捡起来的时候,我轻声开口,在她耳边说道:“你不许爱他!”
那新娘子倒也胆大,想必是知道将军曾经红枫战役的传说。虽不见人影听见声音,不害怕也不驱赶,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我偏要爱他!”
我满意极了,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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