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虚无
虚无是什么？从科学来说，虚无指的是既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这种情况不易想象。因为按康德的想法，时间和空间是先天的，这意味着它不是一种经验，人不能轻易丢掉它。这就像有人会去想宇宙大爆炸之前，也就是奇点之前，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然而，寄点之前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也就没有我们熟知的因果律。唯一的答案就是：什么都没有，只是虚无。
这样的话，虚无这个词能被创造出来颇为不易。显然，虚无（nothingness）这个词在一开始并不指代“没有时间、没有空间”，而是另一种更为常见的含义：什么都没有。
但是不可能什么都没有，正如现在我面前的电脑，电脑后面的书架，书架上面的书，书里面的字。用庸俗教条来说，我明明存在着，但却说什么都没有，这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每个人都是“主观唯心主义”者，就像他们通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唯物主义者”。
当人感到虚无，他与这个世界就只有表面上的联系，失去了深层的或本质的联结。这与汉娜·阿伦特指的“孤寂”（solitude）或一般我们所说的“孤独”相反，在这种状态下，虽然人与世界暂时没有表面上的联系，但是他已然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关怀，他只是很少与人打交道，但他还属于这个世界，他仍然是爱这个世界的，并且愿意的话他能够全然返回到这个世界。他的内心与所有人紧紧缠绕在一起。而虚无则是他感到这个世界不爱他，他也不爱这个世界，总之，他虽然还活着，但没有活在这里，他失去了“此在”。
虚无是人深深地感知到自己内心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这与黑格尔、马克思等人所指的“异化”不同（注意，这里更像是对它们的引申，而非对它们的理解），异化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状况，而和每一个个体的自我意志无甚关联，也就是说，异化不需要人们的“自我确证”也是成立的，它是一种客观现实。但虚无不仅客观存在着，而且需要经过人的“自我确证”——他已经相信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那么虚无究竟失去了什么？它失去的是继续栖息于这个世界的意义或价值。但是，如果你跑去问别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大多数人支支吾吾，很难给出一个回答。他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这不妨碍他们依然活得精彩。而且，“人生的意义”这样的问题注定无解。因为被广泛接受的答案无非是这样的句子——人生的意义就是寻找意义；人生是一个过程，不知道将来会遇到什么。不难发现，这些意义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没有“正当性”，只有“证成性”。也就是它不告诉你活着本身有什么好处，而是继续活下去会带来什么好处。它引诱你活着，但不提供任何确定性。它只是确保你不会立即自杀，因为自杀之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那是“实无”，如果继续活着，至少还是“虚无”。
而如果人生赖以存在的信念基础，只是一种消极、证成的东西，那么，所有人的人生只是一种“亚健康”。好在，大多数人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学位、买房、买车、女人、男人已经够他们操心的了，如果这些就是意义的话，那么至少他们会像斗士一样勇敢地活下去。如果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希望这个世界还有足够多的东西维系着他们。虚无并不代表对这个世界无欲无求，而是他们意识到他们的欲求已经没有满足的希望。
但如果这个世界已经三番五次让它们遭受重大打击，如果他们的生活状态是茕茕孑立的，并且他们本来已经意识到，生活下去的信念基础只是消极的、证成的，而且如果这些消极的、证成的信念基础映射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却发现没有多少与之对应的东西呢？他们将掉进虚无之中，这是生与死之间的中间地带，确实，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任何事物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所有维系着他生活下去的绳索已经松弛，显露出脱离的迹象。
虚无的世界中，有的人只是过路者，有的人只是常客。过路者短暂地停留，当生活中的机遇与激情重现，他们又会重返到生活之中。常客短暂地重返生活，发现生活仍然那么令人失望之后，他们又会重返到虚无之中。
二、死亡
如果对死亡稍稍超出最为寻常的理解，那么，这个观点就是现代人的共识：死亡不仅仅是一种生命终结之后的状态，而且是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质属性。“向死而生”（being towards the end）这个广泛使用而又广泛一知半解的词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海德格尔的贡献，他说，“作为此在的终结，死亡存在于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弗洛伊德的死亡驱动力亦有此意，但它的步子跨得没有海德格尔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形而上。
但谁又不知道自己终有一死呢？人类的所有思想文化成就有一些根本性的前提，由于这些前提“过于根本”，以至于长久以来都未想过要提出来，比如人的有死性，比如只有一个“人类”，也即没有外星人。客观上，人一直是“向死而生”的，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是背对着死亡，而不是淡然地直面它。
尼采在疯掉之后，一般认为作为思想家的尼采已经死了。当一个正常人成了植物人，只有在生理意义上他还是一个人，而在非生理意义上他已经不是了，这时候也可能认为，作为一个健全的人，他已经死了。但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死人。在正常的生与绝对的死之间，还有一片模糊的中间地带。作为一个人的界定有很多种，当一个人剥离掉的合理界定越多，他离死亡的状态就越近，这时死亡的属性在量上增加了，但在质上还是一样的。
当一个人严肃地想是要继续生，还是决意死的时候，作为状态的死亡则悄然接近，作为属性的死亡加强了。许多抑郁症患者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抑郁症患者往往感到虚无，但陷入虚无者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症则有待定论。更何况，抑郁症这个名词在当今社会越来越染上了唯名论的色彩。
既然虚无意味着“作为属性的死亡”的量的增加，那么，虚无就是死亡。作为属性的死亡附着在人身上，并拖着它走向最后的作为状态的死亡。
三、存在
人的存在方式是怎样的？究竟是动物性的部分，也就是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能保证自己物质生活更能代表的人的根本存在方式，还是精神性的部分，也就是超越物质生活，执着于思考，或者说，追求真理？
鉴于大多只有学者以及试图成为学者的人会思考这个问题，那么，就这些人的个人生活而言，“精神性的部分”拥有话语权。但如果一定要就这个问题举行球民公决（地球公民公决），并以某种不那么咄咄逼人的巧妙方式提问，要求所有人听从内心，不准虚伪的话，我相信，“动物性的部分”将会占有绝对优势。
但是这种结果不意味着地球根本上是反智主义的，反智主义是打着智识的幌子行不轨之事。只是说大多数人是“非智主义”，也就是他们不会主动去走这条路。不敢说哪一条路更高尚，可能没有是否高尚之别。不过，能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尤其会耐着性子读到这里的人，大概还是会相信思考是人的存在方式。
陷入虚无的人往往不会是从一种大众状态中仅仅因为思考步入虚无，毕竟，思考本身并不是这种趋向虚无的力量。他们大多是由于在各自的生活中遭遇了某些不幸，在不幸的阴云中，思想到了人的根本性的不幸，进而发现这个世界令人绝望。但不能说，这些绝望的结果是错的，不能说只是因为生活的不幸才导致了对生活的绝望，而生活的不幸是偶然的，进而绝望的结果只是偶然的。我认为，他们借由生活中的不幸的契机，发现了这个世界与人的生活的令人绝望的一面，这一面依然是真实的，只是不易发现。所以，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探索者。
但是，真实不意味着正确，就像一些人对生活的乐观与希冀也不能说正确一样。其实，一个人从大众状态坠入虚无，他们对生活的认识既有大多数人那以行动为主体的一面，也有自己探索到的生活令人忧虑的一面，尽管他们觉得这种新的发现才是生活的真正面貌。
我不会否认虚无也是一种思考的答案，因为一切思考到了尽头都会发现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大多是因为当他们沿着一条路径走着走着，发现其他路径也能走得通，而且发现其他路径不一定是错的。根本上这是因为人是一种复杂的存在，复杂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沿着所有可能的思想维度齐头并进，尤其是某些维度互为反驳。如此庞大，如此各自成立却又相互反对的预设，不是人的智识能解决的。
人的虚无，其实就是抵达了这种不确定性的深渊，发现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然而，不确定性本就是人的宿命。克尔凯郭尔说，“一切思想的最高悖论是尽力发现思想不能够思考的事情。”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虚无就是找到了这个悖论。小说《三体》中，当对这个世界的秩序深信不疑的物理学家们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事情相继自杀，这其实从一个更幻想（但并非不真实）的角度揭示了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当对这个确定的世界习以为常的物理学家们发现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大量出现，他们选择了自杀——他们沉浸于确定性的世界太久了。这些物理学家也进入了虚无，只是他们在这个状态没有停留太久，就选择了死亡。
由思考进入虚无之境，自然也只能由思考走出。如果同意人是思考的存在者的话，那么只有借由思考，才能证实我们的合理性、我们的自由及我们对生命的忠实，人的存在从中彰显。我不打算引用笛卡尔“我思故我在”那个老段子，但如果这句耳熟能详的名言还有一些力量的话，我依然乐意把它写出来。
很多人在虚无之境没有选择思考，因为他们觉得这些问题越想越不明白，越觉得不确定，越觉得虚无。实际上，不确定是真，但虚无则不一定。思想的道路有很多，但你只能走你愿意走的路。如果在现象背后有一个真理，但这个真理不一定能为人的智识所把握得到，即使它不是超验的，它也可能是互为反驳的。即使你对人的智识万分自信，也不得不承认，人类永远也会在认识的路上永不止息。
这样的话，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思想终究会遇到不能思考的事情，那么思考这种活动，最好还是加诸于我们自身。它是我们的存在方式。任凭这个世界会如何，只要人会思考，都能够从容应对——即使外星人侵略军明天就抵达地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