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故事07|在宋先生的小酒馆

作者: 絲綢 | 来源:发表于2017-09-06 12:27 被阅读419次

    “唔……是的,这间酒馆一直在这里,我不是第一任老板,但我接手已经很多年了。”

    宋先生站在吧台里面,一遍擦拭着小酒杯一边和我说着话。

    “很多年,但具体哪一年,我可记不清,太久了。”

    我仰起脸看他,梳着背头的宋先生永远着白衬衣,格子马甲,灰色西裤裤缝笔直,天生一双忧郁的眼睛,说话慢,走路慢,干活慢,沉静的脸上看不出年龄。

    他这样装扮的人,现在很少,过去多。过去老上海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里,载着的都是这样的宋先生,租借区银行里来回跑的,也是这样的宋先生。西餐厅,咖啡馆里坐着的,都是宋先生。对了,还有酒馆,调酒的和喝酒的,也是宋先生。

    宋先生,好像是走失在时间里的人。

    宋先生还喜欢说故事,一小段一小段地说,慢慢也就成了一整篇。他故事的主人公也称为宋先生,说的声情并茂,像是说他自己。



    故事发生在抗战孤岛时期的上海。那是一段繁荣又畸形的岁月,租界内彻夜通明的电炬,透过幽暗的夜空,与闸北的火光连成一片,战争带来的创痛全部被麻木的人群踩在城市底下,整座上海城像堆建在半空的孤岛。

    行走于孤岛之上的人们也是神色恍惚,对于歌、酒、舞、的需求比往年更甚。酒馆一家接着一家的冒出来。宋先生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喝上几杯,反正日子也是太长,喝一些夜里睡觉才不会被炮火吵醒。

    他就是带着这样一颗醉生梦死的心走进了蓝玉的酒馆。

    蓝玉的酒馆白天很难寻见,夜里也说不准是几点开的门,大致是在明月当空的时辰,忽地几盏灯就亮了,酒馆里的客人也仿佛是瞬间,就在里面落座停当。

    她只穿旗袍,料子上等,针脚考究,首饰也全是上等的,宝石、翡翠、珍珠、玛瑙,在酒馆的灯下熠熠生辉。这样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很多,多是曾经风光过的交际花,后来沉下来自己过日子。又或者是某要员的相好,要员垮了台,匿走前留给她几箱子的黄货和不知去路的后半生。

    宋先生从没问过她的来处,反正进酒馆就是讨个醉生梦死。他与家中冷战许久,导火索是父亲要给他安排的婚姻,他对战争与自由并无太深见解,也无远大抱负。但旧时婚姻这样的事情,还是令他没来由的抵触。

    对方女孩子倒是很大方,几次约他一同看电影,都被他找理由推脱,他租了一间公寓,更不愿回家了。蓝玉的酒馆,倒是他消遣时光的最好去处。

    蓝玉的美是妩媚的美,是美得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的美。她的眼角细细长长,笑或不笑都是微微扬着,嘴唇丰润如珠,旗袍里的身段柔的像水,每动一下,都是水波荡漾。

    她如半夜时分抬起头看见窗外的漫天银河,每一帧关于她的画面,都涌满了银光。

    宋先生喝酒,眼神却盯住蓝玉不放,蓝玉也不拘谨,再热烈的目光都受得住。

    她给宋先生递酒,指尖每划一次宋先生的手背,宋先生的心便也跟着颤一下,几杯酒下去以后,心热腾起来,也活络起来,蓝玉再给他递酒的时候,他便抓住了那只细腻的手不放,蓝玉也不生气,另一只手在他笑嘻嘻的脸上点上几下,仿佛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一来二去,宋先生终于在一个醉醺醺的夜里,留在了酒馆二楼过夜。

    那好像是个下着雨的夜,总之也是记得不太清,宋先生触到蓝玉旗袍下的肌肤,果真是柔的像水,只一捧便能洒出几分似的。那晚的月光尤其亮,他半夜醒来口渴找水,看见月光穿过窗棂照在蓝玉的身上,她半露的身体也白的发光,整个人像要化为一缕烟,融进月光里去。那样的景象,让宋先生的心有了些恍惚,好像他的全部魂灵,都要丢失在这个夜晚里,丢失在清冷的白月光,和蓝玉曼妙的身姿里。

    那夜以后,宋先生连自己的小公寓都不怎么回了。

    他在蓝玉的小酒馆里,醉生梦死。

    等到他的家人找到他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过了几个日落月升。

    起初家人是寻到他工作的地方,被告知他已好久没有来上班,后来又将小公寓的门砸开,里面的家具已经蒙了厚厚的灰。家里人对逼着他结婚有些懊悔,怎么也没想到宋先生是这样一根筋的人。

    再后来某个黎明时分,睡熟的宋先生被家人推醒,他醒来,看见自己睡在一堆乱草之上,四周是一片战火掠过的废墟,他慌道:“你们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寻他的母亲泪眼婆娑,扯着他的衣领道:“你问我们,我们还要问你,你不归家这么久,夜夜在这废墟里睡觉,是存心不想活了吗?”

    宋先生呆住了,捏捏自己的脸,胡须已经杂的像草,母亲掏出随身带的镜子让他看,镜子的宋先生面容枯槁,眼窝发灰,深深的陷下去,整个人像具干尸,只有惊惶的眼神微微含了些光。

    “蓝玉呢?酒馆呢?”他喃喃道。

    他明明是搂着蓝玉的腰睡的呀!

    “什么蓝玉?”母亲忿忿道,“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

    “鬼?”宋先生缓缓直起身,他想起好像蓝玉的酒馆他白日里从没进去过,就算到了门口,也总有一些要紧的事让他不得不暂时离开。而那夜夜在酒馆里的人,他似乎也从未见他们转过身,一直都是一片沉默清冷的背影对着他。这些不寻常的细节虽已埋在他心中许久,却是此刻,才觉出一些蹊跷。

    宋先生呆怔片刻,痴痴笑了起来。

    原来不是人该去的地方呀!

    酒馆一夜春宵,想起来竟是恍如隔世。


    宋先生回到原来的家中,家人再也不敢逼他娶亲。母亲认定他是中了邪,请道士来,道士捏了几张符念念有词,念了许久,末了瞅着宋先生的眉眼叹气,对宋先生的母亲道,是中了邪,邪性不大,但因时日良久,已伤了魂魄,况且看这境况,是他心思还未活过来,被那邪物拉扯着不愿回头。我驱邪虽易,却除不去他自己心里的魔。

    宋先生母亲闻言又哭了起来,双手指尖捏的发白。可对面安静坐着的宋先生,却是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热闹与他并无干系,一双粘滞的双眼许久都不会转动一下。

    那道士说的是对的。宋先生身子虽跟母亲回了家,心却没回来。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刚睡下就又做起了梦,他梦见自己又站在酒馆门口,推开门,蓝玉正坐在椅子上对着他笑,好像知道他这一刻要进来,酒馆里依旧坐满了人,全背对着他,灯影朦胧下,却不见一人有影子。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还好,有影子。

    蓝玉扭腰向他走来,如水身段似比往日里更加娇柔,她拉住宋先生的手,声未出,两行泪先是落了下来。

    “我怕你是不会再来了。”

    宋先生疑惑道:“为何不来?蓝玉的酒是好酒,一日不喝便馋的慌。”

    蓝玉望着他,娇若桃花的脸上露着委屈,嗔道:“那蓝玉这个人呢?”

    宋先生陶醉在蓝玉这样女儿家的娇态里,一双手迫不及待的扶上蓝玉的腰,真是柔若无骨啊!他迷离地嘟囔着,蓝玉这个人,自然也是一日不见,便馋的慌。

    说罢,便抱住她往酒馆二楼上去。

    “哎,等等,”蓝玉按住他的手,“等等。”

    “怎么了?”宋先生有些不可耐。

    蓝玉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既已知道人鬼殊途,为何还如此执着?”

    “不为何,为我所喜的女人,这样不算什么。”

    蓝玉晶亮的双眸瞬时注满了深情,却又哀愁如水。她凉凉道:“我守着这间酒馆,已是有一百多年了。”

    “你看,人活一世总是有受不尽的苦。但你可知,每个人在投胎前,阎王爷都是给他们定好了劫数的,有的人前世积德,今生苦头便也少吃些,咬咬牙就过去了。有的人前世作孽,今生便步步磨难,但这是必须要过的一世。倘若有的人受不住,半生未完便自行了断了性命,阎王爷自然要大怒,命这些人不得轮回,每日里都重复一遍自己的死状。喝药的人,每日要再受一遍穿肠破肚之痛。跳楼的人,每日要再受一遍粉身碎骨之苦。总之,当初怎么死的,死后日日都要再受一遍。”

    “你看,人间红尘万丈,看似繁花似锦,实则都是待承受的苦。不得入轮回的人,便只能来求醉一场,总好过清醒着去重复当初的死状。”

    蓝玉话音刚落,楼下突然一阵铃声响起,叮叮当当划破夜的沉寂,这铃声凄冷惊惶,直听的宋先生心尖儿发颤。而楼下坐着的客人,听见这铃声后,竟都摇摇摆摆地站起来,醉意绵延,一步一趔趄地向酒馆门外走去。

    宋先生轻声道:“他们,是要去受今日的罪了么……”

    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刚走出门外的一人被一辆飞奔而过的三轮撞翻,后脑着地,血涌成河,那人手脚抽搐一阵,似是痛苦异常,片刻后便没了动静。

    半晌过后,那马车和满地的血又忽的消失,睡在地上的人先是身子动了一下,旋即慢慢爬起,佝偻着身影又一步一步挪回酒馆。

    “呵,”蓝玉笑了一下,“这个人生前撞车自尽,便每晚都要这么撞一下,好在他喝了我的酒,撞的时候也没那么痛了。”

    宋先生有些呆怔,毕竟他还是活人,看着这些景象,到底有些发怵。

    蓝玉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问道:“如今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让你看了,你要此时离去还来得及,如果不走,终是要被这里的鬼气吞了性命。不过你得明白,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你能遇见我的酒馆,说明你本身也是大限将至了,你这辈子,注定就是个短命的人。”

    宋先生摩挲着蓝玉胸口的肌肤,他突然想起他曾疑惑过蓝玉的身子为何总是这么的凉,而此刻,这凉像一柄剑,瞬间穿透他的身体,他觉得,他的心再也热不起来了。他再也没有办法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了。

    不如,就留在这里好了。

    他不知道,其实也该知道,他在梦里做了这个决定以后,那个还留在母亲家卧房中的宋先生,任凭母亲如何嘶喊,却依旧安然沉睡。

    他想,他和她的爱情,终掩于岁月,止于生死。


    “从此以后,宋先生就和蓝玉生活在一起了吗?可是他不是受不住酒馆里的鬼气吗?”我托腮问着给我说故事的宋先生,他拿自己的名字作为故事的主角,还真让我有些晕头。

    说故事的宋先生神秘一笑,“急什么?我还没有讲完呢!”

    我只得吐吐舌头,继续在脚凳上坐好。


    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又过了许久,一个夜晚,宋先生在睡梦中惊醒(这算是梦中梦了吧),他听见身边的蓝玉压抑的哭声,掰过她的肩膀,看见她花瓣似的脸庞早已泪流成河。

    “你怎么了?你哭什么?”他问。

    “我哭你,你就要活不下去了。活人,哪能受得了我这样的鬼气?”

    “无妨,死便是死了,”宋先生长舒一口气,“死了不也是长厢厮守。”

    “你想错了,你死了是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再去转世的。如何能与我厮守?再往后几世,怕是终无缘相见了。”

    蓝玉此时已是泣不成声,又哽咽着道:“你回去吧,现在还有一线生机,回去尚能捡回一条命,你我缠绵一场,想来已是我的福分。”

    宋先生低头不说话,这是蓝玉第二次劝他回去了,她的泪,每一滴都像带了锐角的碎玉,落在他的心上,狠狠割着他。

    他看着蓝玉,又是这样一个明月夜,又是这样几道清冷的月光洒下,月色成纱,罩住他爱的女人。

    他不能回去,不能醒来,他怕还像上次被母亲叫醒那样,醒来以后发现只是一场梦,只是惊醒在冷夜寒风中,惊醒在静默凄冷的废墟中的梦,然后看到自己瑟瑟发抖,破碎一地的灵魂。

    他想,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半生醉生梦死,唯一珍视过的,就是她这样的一缕白月光啊!

    于是他问她:“我死了就要入轮回与你分离,可是如果我是自杀呢?”

    蓝玉哭声骤停,愕然望向他。


    “哦?这么说故事里的宋先生是找到法子和蓝玉长相厮守了?”我问,“自杀的人死后灵魂受困,宋先生对蓝玉的爱,到底是爱到了什么程度啊!”

    “哈,”说故事的宋先生笑了一下,“自然是生死相依的那种爱。”说罢,他朝我微微颔首,像极了老电影中,旧上海上风度翩翩的绅士。

    等等,我脑中一个念头忽起,将我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宋先生?”我试探地问,“这难道,真是你自己的故事?”

    毕竟我面前的宋先生,一举一动都不像是这个时代里的人啊!

    “唔,”宋先生面色如常,“怎么可能?看来是我说故事的功力又长进了许多,让你信以为真。这世间说鬼的人多,鬼却没有几个。若我真是这故事里的人,我的蓝玉呢?呵!”

    宋先生温和的笑缓解了我的惊慌,却又让我多了些赧然,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里直骂自己太胡思乱想。

    宋先生看出我的不自在,侧身又给我倒了一杯酒。

    “那,这杯我请你,感谢你听我说了这么荒诞的故事。”

    我反倒更觉得尴尬,连声谢过,闷头喝酒。

    宋先生的酒与他的故事遥相呼应,取名醉生梦死,初尝清冽,稍后酒劲涌头,直令人不由恍惚起来。

    眼前昏黄的灯光,也随着醉意摇曳。

    我抚额,宋先生忙碌的声影在我面前晃动。突然,一阵铃声传来,只是轻响几声,却将我的酒意瞬间驱散大半。未等我回神,身后又是一阵桌椅响动声,我回头,只见酒馆里的人纷纷起身,沉默,醉意朦胧,又极有秩序地向外走去。

    我刚刚干爽的后背,又开始渗出冷汗。

    “宋先生~”我声音发颤,“莫不是,这些人?”

    “没什么,”宋先生依旧笑容温和,“你喝多了。”

    “哦……”

    我应着,故事里蓝玉的话还印在我的脑中——

    “你能遇见我的酒馆,说明你本身也是大限将至了,你这辈子,注定就是个短命的人。”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酒馆二楼,陈旧的木地板,在黑暗里延伸,黑暗尽头,一片旗袍的尾摆忽的一闪而过,消失在地板拐角。

    我再低头,眼前的宋先生,灯光和着月光一同落在他的肩头。

    光晕中的他,根本没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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