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过三条狗，毫无例外都是土狗。它们撒腿就跑，吐着舌头哼哧哼哧在小镇的尘土里越跑越快，这是它们最快乐的时候。
图/文：liquorices
狗子，你在不在云桥一端
（傻狗，每当嬉笑便是情深这是灰灰的故事）
灰灰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别15年。它走后的第二年，亲戚家一只母狗生了几只幼崽，表弟喜欢，就抱了一只。
起先表弟欲养在自家，苦于狗子年纪尚幼，加之表弟父母上班无人照料，表弟把它抱在怀里，带到了我家。
那个时候，02年，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我因为灰灰不再回来而哭过，想着再也没有那么一只狗会去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和我走完那条回家的路。在我晨起上学怕黑的时候，再也没有一只狗跃过门槛，冒着冬天的冷风，和我走完那条上学的路。花些时间去适应，也有一些独生子女的孤独感戳着脊背，我就像所有喜新厌旧的人一样，开始接纳家里新来的狗。
它长得很讨喜，持有小奶狗的娇憨，同我的文具盒一般大小。毛色是黑白配，毛长长的，鼻子黑黝黝，胸前以及四肢是白毛，头、背部及尾巴是黑毛，最特别的当属它的眼睛上方多了两团白毛，其间又笔直地长出一道细长的白毛，老家管这样的狗子叫“四眼狗”，远远看去就像真的长了四只眼睛。
它的名字是表弟想到的，他是个比我小两岁的孩子，沉迷于电视里动物世界的奇妙。于是，小狗得到了“雪豹”这个名字，本是一只狗，被唤作豹，其间寓意显而易见。希望雪豹真的可以像雪豹一样机敏，大概包含了这样的意思。
不得不提雪豹的身世，它的爸爸是它的妈妈的孩子之一，它该叫它的妈妈为妈妈还是奶奶？这要是换到人类世界，多少会被戏谑，甚至嗤之以鼻，不为伦理道德所容忍。动物的天性浪漫天真，各有自己的繁衍生息原则，实则一件正常的事。《颐和园》里，余虹说：“什么是道德？两个人在一起，我觉得这才是道德。”
雪豹腿短，以为长大了就会变长一些，然而它还是在跳不上台阶的时候急得嘟囔着嗯嗯嗯的声音，它想征服的东西有太多，台阶是其一，我的裤脚也包含在内。遇上它磨牙的年纪，我走到哪它追到哪，一个劲儿咬住我的裤脚不放，晃动着小脑袋，发出它自己觉得很凶猛的声音，我是纵容它的，很多条裤子都被咬烂了，有它小小的牙齿印。
时日渐长，那些留有它成长印记的裤子我已经穿不了，就拿去给它当被褥。雪豹没有固定的狗窝，除了小时候狗体单薄怕它着凉，给它准备了一个纸箱子以外，长大后的它就再也不睡纸箱子了，地板，只要它觉得适合睡觉，就是它的窝。那些它曾经为之着迷的裤子，也已经变得没有意义，裤子耷拉在地，雪豹看都不看一眼，兴许是毛厚，捱得过寒冬。也兴许是性格所致，它的确是那种一身倔强，对内热情对外极其冷酷的一类，从它善战不服输这一点可以看出。
狗仗人势在它身上完全行得通，当年那个幼小的身躯已经长成自认威武的模样，腿短是先天的，雪豹没有办法改变，但跑得飞快确也没有被短腿所压制。狗的领地意识极强，我家房前屋后都是它的地盘。遇上有路过挑衅的狗，只见雪豹突地直起身来，四脚拄地，比平时的站姿张开很多，耳朵随之竖起来，刚刚一副睡梦里逍遥的脸瞬间变得恶狠狠，双目怒瞪，嘴巴张大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外加用来勾引母狗的一对小虎牙，发出驱逐的声音，尾巴直挺挺立着。
如果对方不是怯弱的一类，径直走向雪豹，它就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开始用短而急的狗吠声最后表明态度：“这是老子的位置，你狗眼是瞎了没看见哥在这里睡懒觉？还是狗鼻子坏了没闻见哥撒的尿？”
这种情况若是被我赶上，我会跺脚把另外的狗吓跑，以防它们真的打起架来，然后会好言相劝让雪豹冷静一点，套路一般都是摸摸它的头，捏捏它的耳朵，嘴里说着乖啦乖啦之类的话儿。路嘛，大家都要走的，吓唬吓唬装装威风就好了，何必点燃胜负欲。它不是没有吃过打架的亏。
雪豹打架回来一脸得意，就算伤到也都是一脸得意，好像在它的想法里，它驱逐了那么多的狗，保护了它的领地，就像保护了我们一家人一样，它理应受到褒奖。
最严重一次是腿子被咬伤，它只是舔舐着伤口，像往常一样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家，没有弱者的呜咽，它是它自己的强者，也是我心中的硬汉。仿佛伤口也是值得炫耀的，后续是给它用酒精消炎，撒了很多包消炎粉，裹了一圈又一圈白纱布。走路一瘸一拐持续了一个多月，那是它狗生里不愿提起的蠢样子。
打架就算了，还特别护食。只要是放到它碗里的食物，休想夺过去半分。有些来家里玩的孩子喜欢逗它，用棍子试图去碰它的碗，雪豹就像保护自己身体一部分一样，把碗死死护住，生气地龇起嘴来，发出沉重的嗯嗯声，这是对人类的警告。它也总喜欢用手拨弄它的碗，掀翻了再倒扣在地，也总有法子把碗在掀起来，知晓它乐意这样的游戏，它的碗也从瓷碗变成了塑料碗，还有竹碗。雪豹最喜欢那只竹碗，竹子的质地碰撞后发出好听的声音，它兴许是中意这一点。
还有一事，我爸钓鱼回来，连鱼带网放地上，它就像个孩子一样守在鱼旁边，摇着尾巴想要吃鱼。明明可以一伸嘴就能叼起鱼跑走，它硬是就那样守着，直到我爸开始收拾鱼的时候，给它三四条放在脚边，雪豹这才开心地吃起鱼来。我想到我自己，这样的忍耐和不被诱惑，是我所欠缺的，也是我需要和雪豹学习的。
后来我去读高中，寄宿，和它待一块儿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当周末回家，它就同我撒欢，见我背着书包出现在它目之所及的地方，就夹起它的黑尾巴，迈着它的短腿，一个劲儿来来回回跑很多转，跑热了就咧开嘴冲我笑，舌头哈着热气，我照例摸摸它的头，捏捏它的耳朵，时不时会抱起它摇几下，每每受到我这样的安抚，它一落地又开始重复刚刚的欢迎仪式，跑来跑去，越跑越快。
狗会老去的，年老色衰，它引以为傲的白色毛发渐渐开始泛黄，黑色毛发间也掺杂着一些黄毛。08年的某天，现在想起来，我已经忘记了是几月份，只记得阴雨，冷得发慌，它坐在门口头低低地看着地板，我念书回家总是匆忙，以为它是老了，太冷了，开始褪去年少的狂热，呈现出一副老态。周六下午回的家，天色晚，看它呆呆的昏昏欲睡没有过多和它交流，兴许它耷拉着脑袋是在发梦。周天，我才意识到它的不对劲，它的左眼化脓了，蒙着一层粘稠的浑浊物。我妈给它处理眼睛，我抱着它的身体，看上去不像被咬，这大概也是狗生里的一种老年病吧。眼疾，害它丢了一只宝贵的眼睛，失落和痛苦困扰着它，但也总算适应了，给它拍照，露出了微笑，虽然左眼失神，但也还是英气逼人。
左眼看不见了
高二那年，它丢了眼睛的第二年，它下口咬了人。因为每逢集市，会有一些生意人把货物寄存到我家，大门敞开，来来往往的人都在搬运自己的货物以去谋营生。大概是雪豹老了，它总觉得那些货物是属于我家的，一股脑涌上来的保护欲让它下口咬了人。怎么说呢，除了收取他们的摊位费之外，家里的水都是免费任由他们用，厕所也是，也经常出现一些家里东西被盗的事情，我晾晒在铁丝上的衣物，我家的板凳，我的几本课外书，诸如此类，不知道是谁偷的，但就是他们中间的某人或某些人所为。似乎这一切只是有着四只眼睛的雪豹才看得明白，那时它只有三只眼睛了。
咬伤了那人的脚后跟，一系列对此人的赔付和就医打狂犬疫苗过后，家里决定凡是集市这一天就把雪豹关在一间屋子里，不让它再生出是非。它哪里愿意，赌气狂吠，刷了红漆的铁门留下它的爪印。如果它会哭，它或许会在我面前哭出声来，会边哭边骂我一顿，它以为它做对了的事情，我们却对它进行管教，这很残忍。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把它带去啊公家，让啊公帮忙养，老家的性质不像我家处于街道，少了诸多纷争，我们都觉得那是为雪豹好。
啊公家是我熟悉的环境，却不是雪豹熟悉的。它开始厌食，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它觉得是对它的惩戒。啊公家里养狗习惯拴狗链，在此之前它没有被拴过，这一切啊，就像煎熬。念书回家我回老家看它，它还是像以往一样开心，它下意识想跑到我身边同我亲昵，却忘记了有链子拴着它的脖子。我鼻子一酸，赶紧给它解开，消瘦了很多。
狗会死去的，一命呜呼。高二下学期，还没有跨进高三，我妈打来一通电话，同我说起雪豹不在了，我哽咽了，继而是流泪。左眼的泪痣就像神奇的开关，我越是扬起手去擦掉湿漉，眼睛越是充满暗涌。
啊公去地里给它挖了一个坑，把它好生埋了。
09年，如今过去7年了吧，02年开始，它恰好活了7岁。有时我会想，如果不刻意改变它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它是不是就会多活久一些了。如果它没有失去它的一只眼睛，它是不是就会多忍耐一些了。
我想起它跑向我时候的憨态，我们一起跑啊跳啊，我学着它吐着舌头哼哧哼哧在小镇的尘土里越跑越快，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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