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两千块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租了个房子,两室一厅,装修很简单,距离地面的多处墙角都渗着水渍,张裂又潮湿的墙皮很搞笑,像是吃了满嘴油腻鸡腿又偏偏不咽下去的胖子。满屋子的潮气很适合养金鱼,于是我买了两条金鱼放到了一个透明的圆球鱼缸里,这种鱼缸在哪一个市场都能买到,墨迹一会还能砍掉五块钱。我之前不是很在意这个,因为我的工资不低,在附近一家什么也不干的公司里坐着,什么也不干,就可以拿到一笔扣除房租后还可以活得还不错的报酬。
这种活法其实很令人难过。于是我想了个办法,我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那是一个转椅,每个人都是一个转椅,但是每个人都不转,因为转不转都有钱。我没见过公司老板,我怀疑这是一家壳子公司,所以我开始转着椅子幻想实际上老板正在东南亚或者非洲进行某种毒品或者枪械交易,这很令人兴奋,再于是时间就过去了。
两个月后,公司就没了。
谁也没问为什么,大家互相看了看,收拾好了东西继续寻找这样的工作去了。我想起了家乡的花生地,在这么个下午,只要你往地里一趟,然后用力拔出漏在外面的绿叶子,手里就会收获沉甸甸的花生,带着泥还有股活着的味道,想吃多少有多少。我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点了一份外卖,穿着黄色衣服的小哥敲开了门,送来了一份醋溜花生,我接过来时候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但是当我吃了几个的时候我陷入了一种酸酸的难过,那种被人为改变了的底色让我发慌,我去厨房找了个碗把醋溜花生泡在了水里,放在了池子里。
我蹲在沙发的前面,看着茶几上的鱼缸,有一只红色的金鱼翻了肚皮,鼓胀着眼睛,漂浮在半满的水面上。另一只活着的金鱼老是想去舔它的身子,可惜它没有舌头,就那么单纯用张合的嘴贴着它的身子,又窜入水底然后再冒上来。看了很久以后,我闻到一股腥味,那种死亡的刺痛感让我突然想到我需要一个室友。
于是我挂上了合租信息,并且把死鱼从鱼缸里捞出来走到了厕所冲进了马桶里,小鱼随着水流最后翻腾了一个身子然后不见了,我皱了皱眉头,好像它活了一样,但是已经晚了。
第二天下午就有人敲门了,来的人是一个胖子,他的头发很长盖住了眼睛,虽然外套很薄但是看上去却很厚,因为他浑身都像是塞满了鸡腿,从怀里,胳肢窝里,甚至不张嘴的牙缝里。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看了两间卧室,指了指我住的那件大的,又指了指茶几上的鱼,我没有理他,他并不是一个客人。等他坐在沙发上后,沉默才真正开始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指了指空荡的电视柜,上面什么也没有,然后掏出了一根烟自顾自的的抽起来。
我站着电视柜的旁边看着他,我没有什么烟灰缸,他把烟灰弹进了鱼缸里,什么人会把烟灰弹进鱼缸里。我看着他坐在那个双人绒布沙发上,期待他手里的烟可以把沙发烫个洞,这样我就可以先和他要个一百块钱,即使我不知道要了钱干什么,但是他把烟灰弹进了鱼缸里就已经让我开始反感了。他每次都弹进鱼缸里,金鱼以为是鱼食,会张开嘴游上来吃几口。我已经很久没有买鱼食了,我也不确定另一条金鱼是不是饿死的。在重复了很多回这个动作后,我觉得金鱼已经受不了了。
“你把烟灰弹进了鱼缸里。”我说。
“它会来吃。”他说。声音里塞着一种街边裹了面包糠的油腻的鸡腿。
“金鱼不需要吃这个。”
“那它吃什么?”
他翻着白眼看着我,斜刘海的发尾还会扎进眼睛里,应该是扎进了眼睛里,因为他在不断眨眼,妩媚地让我想吐。
“鱼食,之类的吧。”
“鱼食就是烟灰,泡面也是。”他扭头看了看我堆在客厅墙角里的泡面箱子,“什么都是。”
“什么?”
“一切都是我们自私的自以为是,我们吃的都是,你以为你吃下一份牛排会让你长壮,或者你喝点蛋白粉就可以增肌,再或者你不吃,只吃蔬菜,水果,干瘪的东西,干瘪的像一只袜子。你还是会胖。”
“我没有说你胖,尽管你确实像塞满了鸡腿,从一进来就是。”
“我已经一个月没吃肉了。”他又弹了一下烟灰,金鱼在水底静置着,他继续说,“还在傻逼健身房放了一笔钱。”
“那就是你不够努力。”
“你够努力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把眼神聚焦到了我身上,还是眨着眼睛,“所有人都在努力,所有人,包括这只鱼。”
我走过去抱起了鱼缸,来到了卫生间,把飘满烟灰的水换掉了,有一些已经浸到了水里,换不干净,不过金鱼应该不在乎。我抱着鱼缸放到了电视柜上,这样他的烟灰就弹不进去了。
“弹到地上吧。”我说。
“自来水它会死。”
“你确定?”
“以后我负责换水,我住那个房间。”他指了指我住的大卧室。
虽然他胖比较适合大卧室,但是我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次卧也不小,他还是可以住得下的。
“房租我来交,我们睡一起。”他接着说。
“什么?”我愣住了。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我看得出来,你孤独得只剩一条鱼了。”
“所以你要睡我的床?”
“不是睡你的床。这个世界总有你想不到的部分,你以为金鱼不吃烟灰,可是它吃的很舒服不是吗,你以为你努力就可以了,可是开开窗子看看,那些楼下商业街穿着漂亮衣服的女人哪一个属于你?何况你其实根本不努力,你连一个女朋友也没有。”
“所以我就需要一个男朋友?”
当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感觉嗓子里像是已经被他塞进了无数的鸡腿,他妩媚的眼睛也好像爬满了全身,全部在盯着我看,就要把我用那些不停抖动的眼皮抬到床上了。
“只是试试,你很闲不是吗?”他把烟灰弹到了地上,笑了起来。
“你身上是不是藏着鸡腿了?”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就觉得你应该放弃减肥,直接掏出你怀里的鸡腿啃吧,如果没有,就吃你那像是猪蹄子的手,反正也不会瘦不是吗?你用这种蹩脚的方式搞屁股,你以为所有人都是吃屎的吗?”
我生气了,如果不是为了我的金鱼,我一定会抄起手里的鱼缸狠狠地砸他,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搞屁股的,是因为他真的胖的令人恶心。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把尴尬又凝固的气氛打破了。胖子揉了揉他的头发,往后捋了捋,露出了单边的耳钉。银制的耳钉深深地嵌在耳朵里,好像嵌在那里一个世纪了。
我去开了门,一个穿着很干净的短发女人站在门口,她背着一个布包,穿着粉红色夹克和淡蓝色牛仔裤,还在笑着,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你是房东吗?”她说,声音很怪,甚至有些沙哑像是抽多了烟。
“我二房东。”我说。
她走了进来说:“都一样,我进来看看。”
她走进来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胖子,然后就跑到了各个屋子里打量了一番,最后走回了客厅里靠在次卧的门框上。
“可以抽烟吧?”她说。
“可以,烟灰弹在地上。”我看了看她说,又看了看胖子,他窝在沙发上像块泡了水的土豆。
“我有烟灰缸。”她从布包里掏出了一个小铁盒,轻轻一按就打开了,然后继续说,“房子不错,你也是两个人住?”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胖子,我有点慌。
“那是来看房子的,不过我不打算租给他。”我说。
“你可没这么说。”胖子挪了挪屁股,沙发没有任何回弹,依旧成一个坑状。
“那我现在这么说了。”
“女人总是让人讨厌。”他嘟囔了一句,但是谁都听得到。
“你们之间好像发生了点什么。”女人咯吱笑了一声。
我和胖子的关系好像被他笑得拉近了,这让我很堵。胖子也笑了起来,浑身的肉一抖一抖的。
“我们之间是发生了点什么。”他说。
“你可以走了。”我指着胖子说。
“没关系的,附近有很多合租的,很多的,什么样的都有。”他也咯吱笑了起来,然后站起了身子,弹了一下鱼缸出了门。
我关上了门,这个女人让我有了一丝好感,她出现的很及时,并且不会把烟灰弹进鱼缸里。胖子也好像带走了拥堵的气氛,我浑身舒服多了,把鱼缸又抱回了茶几上,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沙发上。
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捏着小铁盒坐了过来。
“你喜欢小动物?”她凑近了看了看金鱼说。
“喜欢。”我坐在电视柜上说。
“你是怕孤独吧。”
“为什么这么说?”
“厨房里的花生都快发芽了,你泡了几天了?”她贴近了鱼缸吐了口烟,咯吱笑了一声。
“有一阵了。”
“我是没钱,要不我不会合租。”她背靠在沙发上,把烟灰弹在了小铁盒里,又低头看了看胖子之前弹的烟灰,用鞋底把它们搓了搓,继续说,“你是做什么的?”
“我什么也不做。”
“那就是没工作。”
“也不是,只是没钱。”电视柜晃了一下,我往后挪了挪屁股坐稳了,接着说,“我之前有工作,就是坐着,什么也不用做,我觉得无聊。”
她看了看我,眼睛直勾勾地,说:“所以你辞职了?”
“是。”
“你在撒谎。谁都想要这样的工作。”
“公司没了。”
她大笑了一声,捂住了肚子。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她。
“销售。”
她掐灭烟头,把它摁在了小铁盒里,然后沉默了一会,我们签了协议。她把门口的小行李箱拿了进来,然后在次卧收拾着东西,我站在次卧的门口看着她,我没有理由不同意,我好像捡到了什么宝贝,看着她蹲下又来回走动的身子,我确实捡到了宝贝。
“自来水可以养金鱼吗?”我看着她说。
“我不知道。”她没有扭头。
“有人说可能会死。”
“那就再买一条。”
“你要吗?我给你也买一条。”我笑着看着她。
她咯吱笑了起来。
她上班很早,并且卧室不会关门。我睡到中午,去了趟市场,买了一只小金鱼。回来后放到鱼缸里,两只金鱼在水里扑腾起来很好看,又撒上了一些鱼食,抱着鱼缸放到了女人卧室进门的写字台上。
我希望她能明白点什么,哪怕一点也行,人都怕孤独不是吗。直到很晚她也没回来,我回卧室休息了,躺在床上有一种结婚后的错觉,女人其实还是蛮可爱的。我想起了我妈的话,去了县城挣不了钱起码弄个女孩回来,挣钱的事可以放一放,女孩可能才是重要的吧。如果我起得来,我想我会给她做份早饭,然后送她上班,再或者我也该找份工作,当然不只是坐着那种,然后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不知道睡了多久,天已经亮了。我眯瞪着眼睛坐了起来,听到了卧室门外的脚步声,她应该不会走这么早。
我揉了揉眼睛推开了门,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穿着睡衣在厨房里鼓捣着什么,合租女人穿好了出门的衣服在沙发上坐着等着什么。我走了过去坐在电视柜上,皱着眉头看着她,等着她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
“你朋友?”我问。
“我女朋友。”她说。
“什么?”
陌生女人从厨房端着一个盘子走了出来,盘子里是裹了面糊的两块肉,和几片香菜叶子。
“这是什么?”我问。
“油炸金鱼。”陌生女人也坐在沙发上说。
我扭头看了看次卧的写字台,上面的鱼缸里空地连一粒烟灰也没有。
“这都是怎么了?”我站起来看着她们。
“什么怎么了?”合租女人说,“我以为你送我了。”
她用手拿起一只像是缠满了绷带的木乃鱼,咬掉了头,应该是头,然后咯吱笑了起来。陌生女人也笑了起来,满屋子都是咯吱咯吱和弥漫的鱼味,竟然很香,香得我内心像是翻起了一口锅,并且倒上了油。我站起来,挤着眉毛盯着她们。
“信不信,我把你们都炸了。”我说,“还有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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