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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余韵未消
天光才亮,邢襄床上已经空了,只剩被子还叠得整整齐齐。
岳朗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呆,终于起身下了地。中衣前冰冷黏湿一大片,一走全粘在腿上。他把衣服扒下来,卷吧卷吧塞进了炉膛。
半潮的里衣压住本来就不旺的火,很快冒出很多烟来。岳朗被呛得直咳,迅速盖紧炉膛,套上件衣服逃一样地出了门。
红日初升,西淀的冰面上雾气缭绕,给人以极其飘渺无根之感。
很多人还在沉睡,远远的冰面上只有邢襄一个人,岳朗也不去打招呼,围着湖自顾自跑起来。
他顶着风几乎用全速往前冲,又凉又湿的空气灌进鼻孔,刺得咽喉直痒。很快就跑到肺泡发炸,出了一身汗。
精神还多少有点恍惚,但在凛冽的晨风里,昨夜的梦就像炊饼上冒出的热气,轻轻一吹就消散无踪了。
要是心里这股又躁又慌的邪气也能一起吹走就好了。
可惜仍有太多东西横在胸口,像一碗煮过了头又泡在汤里的龙须面,烂乎乎乱糟糟,想理都理不出头绪来。
不过是睡沉了做了个春梦而已,老子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可是心里却有一个极小的声音,豆芽菜般冒出个小头……
这次,不太一样吧?
岳朗将初生的嫩豆芽一把掐死,迈步往炊营走去----今天是元宵节,什么也不能挡着老子吃汤圆!
热腾腾的汤圆不知是谁的手艺,居然有红白两色,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红的皮里掺了苋菜汁,玫瑰枣泥的馅,白的是蜜汁桂花,味道软糯香甜,十分地道。
岳朗舀起一个慢慢品着滋味,忍不住快乐地叹了口气。
才静了片时,心底那点不安分的念头,就像炉子上煮开的八宝粥,小泡泡迫不及待一个接着一个噗噗地往上冒。
……把衣服烧了就当没发生过啊?
岳朗闭了闭眼,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平心静气和自己讲道理:精满则溢,一个大老爷们,睡觉时没把住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从早晨到现在,明明就是他一直在大惊小怪,想停都停不下来!
香甜的枣泥一下全堵在嗓子眼,叫他彻底失去了的兴趣。
一阵焦躁从全身血管涌向心口,苦辣酸咸,各种情绪混在一起,烧了一锅老姚炖的“五侯鲭”。
他伸脖把汤圆咽下去,迷离的目光溜过来又溜过去,最后以一种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心态,落在了坐在角落的江离脸上。
江离一直是云从营中公认相貌最俊的,几个月的磨炼又褪尽了青涩稚气,比以前更加好看。此时他正一边吃汤圆,一边跟齐景说话,笑语盈盈,越发衬得眉淡如峰,目清似水。
真可说得上是赏心悦目。
岳朗捏着一只肉馒头,看了江离一眼,一眼,又是一眼。
他自暴自弃地想,小马儿是好看,可看了半天也没觉得心如鹿撞,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几张长桌之外,江离越嚼越慢,头垂到了桌子上。他暗暗踢了齐景一脚,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来:“坏了,漏馅了!”
齐景不解:“什么漏馅了?”
江离着急:“你小声点!”他没抬头,只透过额上垂下的头发偷瞧了岳朗一眼,“咱指挥瞅我半天了!”
齐景被他也弄得紧张起来,再顾不上吃,端起碗挡住脸也偷偷看过去:“他往这边看,也不一定就是瞅你吧?”又转念一想,忍不住要刨根问底了,“奶奶个腿儿的,你又干啥了,这么心虚?!”
江离挺不好意思,扭捏着说:“哎,那个......他碗里的汤圆,有一个是加过料的……”
齐景脸瞬时黑了,追问道:“加了什么?”
“盐,还有好多芥辣。”江离暗自检讨,“我千小心万小心,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猜到是我?”
“他那碗里还满着呢,你别自己吓唬自己!”齐景再次探头望了望,安慰道,“我看他像没睡醒在发呆,你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这是他故作无事的疑兵之计,已经骗了咱多少次了?我要还上当,不是白被他玩了这么久!”江离开始三省吾身:这几天大错没犯,小绊子没断。趁没人时偷偷带着岳朗的金雕飞翎去抓过兔子烤来吃,给邢襄的马喂东西害得它拉稀跑肚,还玩丢了几个林旭刚打出来奇形怪状的箭头……
如果还没吃到那个加料的汤圆,到底又是翻出哪一件,这样找他的晦气?
江离只觉食不知味,低头躲避着那道无形的目光,过了一阵终于放弃了,索性蹦到岳朗跟前:“指挥……要不我去围着西淀跑会儿吧,一圈够不够?”
岳朗正在愣神,倒被他吓了一跳。可既然说出了口,也不能拂了人家想要上进的一片美意:“一圈太少,还是两圈吧。”他云山雾罩淡淡一笑,仍旧一副万事尽在掌握中。
江离撇了撇嘴,蹦蹦跳跳地出去跑圈了。
齐景万分不解,放下碗追上去:“这是图的什么啊?吃饱了找病受!”
江离白了他一眼:“你懂啥,等死的滋味太难受,不如痛快点自己先死,早死还能早超生!”
岳朗抿着嘴纳起闷来,这孩子是怎么了,大过节下,不好好吃东西,非要去跑圈?
看样子今天时气不好,所以一个两个都这么神神叨叨的。
原来失常的不仅他一个人......
事如春梦了无痕,他也曾跟李峻一起去莺歌燕舞过,还不止一次,他们那群人促狭地管这个叫“追花裙子”。
一群半大不小,有地位有钱有闲又什么都不缺的大男孩,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
蜀中的女孩最喜欢穿极柔软的白罗做成的百褶裙,上面再用红丝碧线绣上风雅的诗句,走动之间裙裾轻扬,更是风情万种。女子的身体也是娇小柔软的,衣服头发总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会巧笑着伏在他膝头,用纤细的手指剥了荔枝葡萄,亲手喂到他嘴里去。
可昨晚在冰上摔在一起的身体,却和他一样柔韧硬朗……
而且,他梦见的不过是一杆枪,一杆枪啊!
太丢人了,幸亏没有别人知道,否则他现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都不赶趟。
他正在胡思乱想,冷不防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你怎么啦?叫几声都没反应。”邢襄也端着一碗汤圆坐在他身旁,“这么恍恍惚惚,难道是做了春梦没醒?”
岳朗一使劲捏烂了手里的肉馒头。
“哦?!”邢襄说。
兰满仓坐在斜对角,闻声跟挖到金矿似的,也赶紧凑过来:“哎呦,看样子是真的啦!快跟哥说说!”
他们兄弟本是闹惯了的,谁知道这次岳朗居然真的窘了,睫毛簌簌低垂,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邢襄吓了一跳,小声问:“你......不会是......梦见我......了吧?”
岳朗这才找到了声音,大骂道:“我梦见你奶奶个锅盖!”
邢襄抚着胸口,“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你娘的添什么乱,没看我们老三心里烦着吗?”兰满仓作势喝斥邢襄,搂着岳朗肩膀半笑不笑地说,“我说兄弟,不就是睡迷了眼跑了下马嘛!七尺高的汉子,谁没跑过,还能为这臊了......”他附到他耳边,“老三你这样,不会是个从来没开过荤的雏儿吧?”
邢襄含着汤圆,伏在桌上不出声,只见一双肩膀乱抖。
岳朗咬牙切齿甩开他们俩:“都、给、老、子、滚!!”
两人哪舍得饶了他,一左一右坐过来不叫脱身:“咱光屁股一起洗澡的交情,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就是,听哥哥的,”兰满仓在岳朗裤腰上掐了一把,满含深意地教训道,“一个大老爷们,只会穿裤子,永远是只毛没长全的小鸡崽子,啥时候学会怎么脱裤子,那才算成人了......”
邢襄笑得脸都歪了:“他不光会脱还会烧呢,不信你去我们屋里看看,烧得一屋子全是烟。”
两个人一唱一和,只弄得岳朗面如噀血,恨不得把他们的脸皮撸下来。
“刚起床就这么高兴?”清朗的声音一传过来,三个人顿时全老实了。
岳朗耳朵里全是砰砰的心跳声,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只觉一颗心像筷子上夹着的猪皮冻,凉飕飕,颤巍巍,要掉不掉,似融非融。
“摔得那么辛苦,怎么不多睡一会?”铁珩说话声越来越近,一段雪青色的衣袖出现在他眼前,“昨天我又去找了博峰,连夜弄了这个东西,看看用不用得上?”他手里是一对寸许宽的细长铁条,底下带着密密的细齿,“可以调大小,套在靴子上,轻便利落,再走雪地就不怕了……”
“哎呀,这个好,回来可以给蹄铁也装个类似的……”
趁着兰满仓和邢襄拿着一双铁齿看,岳朗定下心,偷偷撩起眼皮看了铁珩一眼。
还是那熟悉之极的清隽面容,因为一夜未睡带着点倦意,和他独有的温和淡然,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自己的反应也和平时见到他差不多,既没面红耳赤,更没血脉逆流,连嗵嗵乱跳的一颗心都静下来不少。
岳朗不由舒了一大口气,暗暗抚着心口:还好,还好;没事,没事;一切照旧。只觉浑身彷佛松了一扣,一霎时几乎笑出声来。
想太多了……那个就不是常态……我就说昨天晚上摔到头了吧!
“刚才说什么呢,笑得那么热闹,说出来我也笑笑?”铁珩眼光在他们几个身上转了转,最后还是落在岳朗这。
岳朗仍免不了尴尬之色,兰满仓表情却丝毫没变,一语双关地说:“没啥,就是说了点跑马……还有射箭的事儿……”
邢襄憋不住,低头扑哧一声笑出来。
好在他们只是笑,谁也不说话。
铁珩微微摇了摇头,几乎叫人能看到他的想法:我不知道你们在闹什么,也不想知道,随便吧。
铁珩刚走出不远,邢襄就冲岳朗挤眉弄眼:“我看你心烦吃不下,不如全孝敬给我吧。”他夺过岳朗的那碗汤圆,吃了起来。
兰满仓继续乘胜追击:“哎哎哎,老二别打岔,老三还没说梦见啥了呢?”谁知就这么一会,岳朗已经理清心思,出手就抓住兰满仓的死穴。
他反手搂住他,笑得毒毒的:“我说老大,欠我的钱该还了吧!你过年输的那些,已经宽限了这么多天,现在赶紧拿出来!”
债主一发话,兰满仓气势立刻颓了一头,想向邢襄找援手。邢襄却在此时咬到颗怪异之极的汤圆,一股又咸又辣的味道充满口腔,噗地一口全吐到地下,还是被辣出了一脸眼泪。
他呸啊呸地,泪水与口水横流,指着岳朗骂都骂不出声。
“哈哈,这才叫老天有眼!”岳朗开怀大笑,憋了一早晨的窝囊气,终于全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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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的午后,到处都能听见鞭炮鼓乐声。
岳朗还真带着云从营到莫州城外跑马去了。
莫州虽然是一座边境军城,上元节的热闹劲远远比不上京城汴梁,却也是花灯如海,人流如织,每家每户都在门前挂起几盏聊以应景。主要的街道通衢,更是搭起如山的彩棚,都在等着入夜钟声敲响,万家灯火同燃。
江离哪里见过这样的热闹,骑在“青麻叶”上心不在焉,也不管“酱豆腐”和“山药蛋”了,时不时翘首城内,一心想飞过去看看。
隔着厚厚的城墙,只能见到几处高楼尖角的绣带和彩旗,更叫人心痒难耐:“哥,一会等大家都睡了,我们偷偷溜出营去看看吧?”他拨马凑到齐景的身边央求道。
齐景压低了声:“早晨是谁刚跑了圈?这么记吃不记打!”
“可我还从来没在莫州过过元宵节呢!”
“莫州这几盏花灯有啥好看的,”薛铁扶着手臂上的夹板,从后面凑过来,“你没去过汴梁吧?”
“没有,”江离兴致马上来了,“薛哥再给我说说?”
薛铁最喜欢和别人说汴梁风物:“东京的元宵节,一闹就是五天!莫州怎么比啊,那灯啊人啊,还有好吃好喝的,积山填海,简直就是热闹死了!”他编不出什么新鲜的,不过是把过年的各种年例儿翻来覆去再说一番,反正就是非凡热闹,热闹非凡。
岳朗纵马过来:“别的不知道,吃的可远比不上汴梁。”
江离跟在他身边问不停嘴:“汴梁也有百戏么?”“皇宫门口一座灯山就有上万盏,是真的吗?”“我听说朱雀门前挤死过人……”
“那时候我还小,都记不太清了。”岳朗凭着记忆一一解答,忍不住想起滋味大好的刘记熏肉烧饼,令他撑到肚圆的各式美食。
还有那见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的娇娆夜色。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流光溢彩的元宵之夜,铁珩提着满手的东西,跟着他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任劳任怨地陪着他玩到天将破晓。
他现在干什么呢?
肯定又呆在营里对着幽鄢的地图出神。
这人脸一沉就严肃得跟个夜猫子似的,没事也要找出点事把自己忙死,完全不知道“知情识趣”这四个字怎么写!
岳朗心里埋怨,唇边却不禁漾起一丝笑意。
不知道他吃了汤圆没有,是不是又被老姚喂了一顿难吃的“五侯鲭”?
岳朗越想越觉归心似箭,喝道:“都下马!”大家依言下了马,“不是要看花灯吗?”岳朗看了江离一眼,“与其回了营再偷偷跑出来,不如现在就去。”他看看天色,“给你们一个半时辰,回来晚的,明天也不用吃饭了,上校场累死了算。”
大伙喜出望外,应了一声就走,岳朗又叫:“江离留下。”
江离佯做无事,眨巴着眼问:“怎么啦?”
岳朗就看着他不说话,才刚一会就弄得江离心虚不已,忍不住垂下目光,脱口而出:“我.....已经跑过西淀......”
岳朗扑哧一笑:“我叫你死在明处,下次不管是想偷跑出去玩,半夜去偷吃东西,还是恶作剧害人,最要紧是要懂得藏好。别把什么都挂脸上,叫人隔着八丈远就看出来了。我云从营可丢不起这个人!”他拿鞭梢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还有,绊子少往我身上使,就你这些,哪一件不是我玩剩下的?”
“知道了,”江离看着薛铁他们背影越走越远,忍不住百爪挠心:“要不,罚我明天一早再跑三圈?”他拉着岳朗的袖子求恳,漂亮眼睛眨巴着委屈,“行不行?”
岳朗微笑:“本想罚你在炊营面前举着铁锅立半个时辰规矩的,要不是看在你早晨那颗汤圆的份上,哼!”他摸出一小锭银子扔过去,“给我买点老郑家的澄沙团子回来,要是买错了,那才叫没完!”
江离立刻一口答应下,又问:“你不去了?”
岳朗一刻也不想再耽误:“每年都差不多,就你们这些新兵蛋子才觉得新鲜。”
江离欢天喜地去追大伙了,岳朗跳上雪影,打马回营。短短的一段路,马蹄飞踏,竟似怎么也到不了。
他几次扬鞭催马,急匆匆纵马进了辕门。果然铁珩的屋子还亮着灯,他正和林旭一起,站在宽大的书案之后,不知在商量什么。
摇曳的烛光把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神情仍然那么专注,看岳朗推门进来,眼里有一丝柔和的光晕,水波似地滑过。
岳朗只觉得胸前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凿了一下,轰然震动,紧接着无数匹山药蛋,青麻叶,酱豆腐,甘草黄从心口呼啸而过。
又像一口气吞了十个芥末馅的汤圆,酸辣之气瞬间从心底直冲脑门,差一点就要潸然泪下。
他愣愣地看着铁珩不能出声。
心头血不知何时煮成了一锅喷薄欲出的胡辣汤,又酸、又麻、又辣、又烫,他闭了闭眼,只想去西淀跑上几百圈,把自己累死了拉倒。
还是铁珩拦住他:“没出去玩?”
“......”岳朗木然摇头,浑不知在说什么。
“先别走,有件事问你,”铁珩继续道,“你那杆玄铁枪带着没有,能不能借我用用。”
岳朗大惊,差点一跤坐到地下,他忍不住磕巴起来:“为,为什么,要,要我的……枪啊?”
“林旭想借去研究一下,看能不能仿造一个。”铁珩哪知他天人在苦苦交战,只道他爱惜不舍得,“别那么小气,看看也不会弄坏。”
岳朗瞠目结舌,嘴唇粘在一起不能出声。
铁珩循循善诱哄他:“拿出来吧,我向你保证不磕不碰,一丝不损。用完了我给你擦得干干净净,原物奉还。”
岳朗闭着眼从腰带上摘下枪一把扔过去,掉头就跑:“送给你……不用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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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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