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用三个失眠的凌晨,我读完了严歌苓的《扶桑》。
严歌苓将《扶桑》的故事背景放在了一百多年前的美国旧金山,第一代中国移民在那里生活如蝼蚁。廉价的中国劳工、被拐卖偷渡来的妓女、流民、小偷、酒鬼挤满了肮脏拥挤的唐人区。在这里,所有的长辫子黄皮肤被西人视作贱民,甚至连人都不算,是的,西人未必把他们当成了人看。
就是在这里,横空出世一个妓女扶桑,为这样的浊世添了几分浪漫。
你一定以为扶桑是多么媚态万千、风姿妖娆,不,恰恰不是。她从不像其他妓女那样娴熟扭动身姿,她迟钝、缓慢、懵懂、卑贱,她对于一切罪孽和苦难全身心接受,温厚地对它们相视而笑。
扶桑这一生被两个人爱过:克里斯和大勇,一个是忠诚的西方骑士,一个是骁勇的东方游侠。请听我慢慢讲这两个传奇故事。
2.
少年克里斯和扶桑的爱情是一段旷世畸恋。他们之间有太多阻隔,种族、年龄、阶级、家庭,严歌苓将他们的相遇搁置于诸多爆炸式的冲突之下,想不好看不精彩都难,然而,这样的爱情也注定会是一场苦涩的悲剧。
克里斯对扶桑的迷恋始于十二岁,他安静地坐在扶桑的卧房,扶桑在一旁安静地斟茶、剪烛、卸妆,用手熨平身边的褥垫。克里斯惊讶于她芦笋般娇嫩的小脚,沉醉于扶桑举手投足间的东方神秘。而扶桑对他心中正引起的震动一无所知。他不过是她所有嫖客之一。
乱世中太多颠沛流离,扶桑从一个妓馆被卖到另一个妓馆。回想克里斯的一生,好像一直都在扶桑身后默默追随、寻觅,从小小少年,到翩翩绅士。他总是忽然出现在扶桑面前,无措地、用沙哑的嗓音说:我去找过你。第一次,扶桑未能认出这个孩子气的少年,克里斯失望、愤怒、委屈,他们俩相对而站,陷在同一个僵局。恒久的沉默里,扶桑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知觉,她从未感受过的。
克里斯经常来看她。他在她的窗前看她受辱,满脸泪水,或许,某种动力就是从这个时候在小小骑士的内心开始萌芽。扶桑生了痨病,被扔在“医院”等死。克里斯救了她,她被送进洋尼姑开设的拯救会。褪去那一身深红的薄绫罗,穿着拯救会白麻布袍的素女扶桑忽然对克里斯没了吸引,他和她都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探视越来越短。原来她的美与苦难共存。
所以,当拯救会被贩卖妓女者打劫,扶桑被污蔑为小偷,她笑着说:是我偷的,我跟你走。她明白,妓馆是囚牢,拯救会亦何尝不是囚牢,她要克里斯,就只能重回到她的苦难中。所以,她笑,你解放或奴役她,她无边无际的自由只属于她内心。
她重回妓馆,却重获自由。轮到克里斯被父亲软禁,他与中国妓女的纠缠在家族中引起风波。他终于从软禁中挣脱,又一次忽然出现在扶桑面前,这一次,他吃了那么多苦,走走停停,脸被风沙吹硬,脚被磨出血泡。扶桑看着克里斯脏污疲惫的样子,明白他是穿过四十里的海风来向自己表白,她忽然发现自己是会流泪的,从前她一直用笑来化解苦难。
克里斯与扶桑的矛盾在于,他迷恋她,却自始至终像一个力量微小的骑士一般,试图拯救她。严歌苓在访谈里如是说:扶桑只要他情感中爱的部分,而不是要被拯救。
在强大的阶级压迫和种族歧视面前,少年克里斯的拯救是力不从心的。唐人区发生了一次群众暴乱,十多个白种人将扶桑拖进马车,仇恨地、恶毒地、无情地辱骂:中国婊子!克里斯愤怒地拨开人群,试图阻止暴行。白种人围向克里斯,强大的黑暗袭来。终于,在集体的强权暴乱里,扶桑无意识了,克里斯也无意识了,他最后一个覆上了她赤裸的身体,他分不清,他是在疼惜扶桑,还是在满足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温柔地亲吻扶桑的唇,在这样不协调的温柔里,扶桑迟钝地感觉到屈辱。她没有挣扎,只是用牙咬掉他胸前的纽扣。
两年里,克里斯通过教育中国学生来忏悔、赔罪,他明白再也无颜面对扶桑。终于还是重逢了,扶桑一如既往地微笑。在交欢中他弄散了她的发髻,发现在那次暴乱中遗失的铜纽扣被扶桑梳进了头发。原来,扶桑是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她却用微笑轻易地将一切宽恕了。
在强烈的震撼里,克里斯决心和扶桑结婚,跨越种族、年龄、阶级、法律。在醒来的清晨,扶桑剪断了被克里斯枕进臂弯里的黑发,剪开一切爱情的牵累,弃他而去。她明白爱情才是她唯一痛苦的源起,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扶桑用离开解放了克里斯,也解放了自己。五十多年以后,他们再一次偶遇,他婚姻美满,她一生自由,她留给他一个年迈的、蹒跚的背影。
3.
大勇,旧金山唐人区里逍遥的游侠,连白种人都畏惧三分的能力者。他是数番改名换姓的亡命之徒,赌马、贩妓、煽动罢工,好事坏事做尽,无惧天无惧地。
这样一个剽悍的大勇,心中却有一处无人知道的软弱,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妻子的思念。如同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湖倦客对于归宿的渴望,大勇希望某一天他可以回归故土,站在妻子面前:“他将会就地一滚,滚去一身兽皮,如同被巫术变出千形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大勇把扶桑卖给妓馆,在拯救会里,得了痨病的扶桑渐渐恢复健康活力,他抢出她并视作自己的宠物,如同阿猫阿狗。他宠爱扶桑,像宠爱他名贵的犬和马一样。
事情在那次暴乱后开始变得不同。大勇将扶桑抱进怀里,半晌,他对扶桑说:我得把你杀了。因为扶桑的受辱,他想杀掉那些白鬼们,他想杀掉她。在大勇的观念里,他杀她,是因为疼她爱她。原来,他不仅仅是把她当做宠物的,他爱她。
事有凑巧。大勇辗转得知,原来,扶桑就是她遥远故土未见过面的妻子。数年前,她被拐子漂洋过海贩卖给旧金山的妓馆。他心中柔软温存的梦碎掉了,对扶桑,他有不甘,我想,更多的是亏欠。
他决心把扶桑嫁出去,不管是谁,只要扶桑真心喜欢。
扶桑喜欢的是克里斯,大勇明白。
出嫁前一天,他要和扶桑去戏院看最后一场戏。在戏院里,大勇和侮辱扶桑的白种人起了冲突,最后杀死了他。乌压压的白人警察围过来,身经百战从未失手过的游侠大勇,终于要血债血偿,是为了扶桑。
行刑的清晨,扶桑剪掉了被克里斯枕在臂弯的头发,一身重彩奔向刑场上的死囚大勇,完成了他们未完成过的婚礼。大勇掀开盖头,扶桑美得惊动天地。
扶桑说:我来送你回家。
大勇道:请把我一半洒在海里,一半撒进母亲的墓地。
4.
这本书是合该在清醒的夜里读的。扶桑,那个东方妓女,像温厚慈悲的夜,静默不语地俯身轻吻,将每一个无法入睡的人温柔抚慰。在扶桑那里,所有的痛被谅解,所有的罪被宽恕。
爱上扶桑的克里斯和大勇,一个用“娶”,一个用“嫁”,来表达对扶桑的救赎。而扶桑的强大在于,她不需要男人的救赎,她用微笑来面对苦难,她不需要从一种枷锁,跳进另一种枷锁,她拥抱的,是心中无尽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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