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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是杜老板,早年从南方移居到屿东城,个子不高,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看得出很有干劲。
那天我们把半成品包装盒装到卡车上后,他叫我一同上车,把我顺路送到了地铁站。在车上,杜老板问我:“这批货是你自己的项目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他笑了笑,又问:“听说你们公司很久没发工资了,大家伙都不干活了,你怎么还这么卖命?”
我无所顾忌地说:“要是没人干活,这生意不就更难做了么,干等着也是没钱,还不如把眼前能做的事都做了。”
临下车时,我问杜老板:“对了,做完这批活,得多少钱啊?”
他微笑着盯着我看,似乎没把注意力放在我的问题上,半晌,回道:“纸也不是我们的,印也没用我们印,就是费些人工,也都是我自己厂里的人,你看着给吧!就当交个朋友!”
我掏出手机,把之前早就算好的成本给他看了看,说:“这是我们厂子的收费标准,之前早都算过了,您看看合适不合适?”
杜老板连忙嬉笑道:“嗨!怎么这么详细?我不说了么,就当交个朋友了!”
我说:“朋友一定交,您能在这关键时候帮上忙,我已经很感激了,这明码标价的东西肯定得算清楚!”
说罢,他拿过手机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抬头问:“这是你算的?”我点了点头,他又说:“没问题!就按你这个价格来!”
告别杜老板后,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块,便马上前去富总所在的医院。我坐在地铁里又给林雨发去微信,告诉她五万个包装盒有着落了,她回复了几个开心的表情。我又问她晚上在哪里和客户吃饭,她说就在姥姥家附近,还没有确定。我紧紧地握着手机,仰靠在座位上,漫无目的地扫探着整节车厢。我和林雨无数次坐在这里,她都会把头靠向我的肩膀,那时总是觉得成天东奔西跑的,很疲惫。但每当感受到她的温度时,就总会想:再多来些疲惫吧。
而现在,我身旁却空无一人,此刻的林雨,也许正和另外一个男人在嬉闹吧。
富总的头被缝了十三针,我站在病房门口迟迟没有走进去。他看到我来了之后,先是定了下神,又眯着眼睛笑了笑,便招呼我进去。我来到了他的床前,他让其他人都暂时出去一下,一时间,屋子里除了其他病人以外就没有熟人了。
我看着他裹着纱布的头,小声含糊地说:“富总,今天对不住了,都怪我太...”
“嗨呀,小南啊,没事!你一个离家在外的年轻人,要是受了伤,父母该多担心!我这棺材板都迈进去一半的人了,无所谓!”富总抢过了话。
我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丝笑容,说:“以前,我可能误会您了,以后,一定好好配合您工作。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咱们和和气气地一起把公司做好,不行么?”
他严肃了一些,字正腔圆地说:“我当然想和和气气的,我当然想让公司往好了发展,但是呢,人的腿被捆上了,还怎么走?你说说,你的腿被绳子拴上了,还能走吗?”
我摇了摇头。他继续说:“你是做运营的,你没发现吗?蔡总他们太舒服了,人事部、财务部平时几点下班?咱们几点下班?凭什么咱们每周只休一天,他们就能双休?凭什么他们出门办事的时候,要用咱们的货车!”
我顺着富总的话说:“这倒是,我发现好几次了,本该咱们要送货的时候,发现孙师傅和车都不见了!要给加工商结款的时候,他们就一拖再拖。”
富总猛拍了一下我的腿,喊了一声:“对啊!”随后他便立即手捂着头上的纱布,痛苦地呻吟了一阵子,同屋其他床上的病人也纷纷向我们看来。我连忙上前搀扶了一下他,但发现这动作并无丝毫用处,便又把两手收回,说:“您好好休养吧!我发现有什么情况就跟您微信说。”
富总连连点头,说:“等我养好了伤,咱们几个要大干一场!让所有快印店还有你们部门的人一起向上汇报,然后逼着秦总改制度,方案我已经拟好了。”
我默默地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顾忌,总觉得这是富总演的一出苦肉计。病房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猜想林雨该和那个人要共进晚餐了,便跟富总道了别。从医院出来后,我忍不住给林雨打了电话。
林雨接起电话问我怎么了,我开门见山问:“你就非得要吃这顿饭么?有什么事一下午还没和他说完?”
林雨说:“嗨,我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呢,不就是吃个饭吗,你别这么紧张兮兮的!”
我:“嗨什么嗨,怎么今天所有人都对我说‘嗨’,我这心里不痛快!”
林雨:“你真的想多了,如果我要是告诉你,今天我只是和一个女的见面,就没这么多事了吧?”
我:“你知道今天都出什么事了么?你知道我现在心里面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么?我想见你!我不想让你和他去吃饭了!行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甚至想通过话筒来让林雨身旁的人听到,而她却沉默了一会,也许是用手捂住了话筒。许久后,她压低了声音说:“你有压力,难道我就没有吗?我的家人一直以为我现在是单身,总在给我介绍男朋友,他们...他们都是屿东城本地人,都有房子有车,我一推再推,我...”
听到这,我鼻头一酸,掩面蹲在了路边。林雨在等着我的回话,我叹了一口气,说:“先这样吧,你去吃饭吧。”说完,我把电话挂断了。
抬头瞧瞧这大街小巷的人群,有的默不作声地盯着脚下的路,从我身旁走过。有的三五成群,欢声笑语地奔向远方。川流不息的车辆,在我眼前高呼而来,又闷声离开。一盏盏路灯渐渐亮起,我眨了眨眼,它们竟像蜡烛一样在风中摇曳。这一切,整座屿东城,仿佛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不想回到公司,那里已是一片怨气,我也不想回到宿舍,因为林雨还在外面。
我游走在一条条街头巷尾,那些熟悉的路段,这一天突然像是迷宫,我似乎总是走不出个尽头来。脚下的路越来越硬,我的鞋子越来越薄,我终于来到了当初和林雨相遇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走进去把货架看了个遍,在里面转了几圈,两手空空地又走了出来。
我像一具行尸般继续慢慢地前行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走入了那个让我迷乱的商场。我回头看了一眼入口,我不确信自己还会不会从同样的地方走出去,我只是想把从前我和林雨一同到过的地方,再去转一转。
没过多久,我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便打算找一处公共座椅休息片刻。就在我刚坐下来的时候,我向远处望去,竟发现林雨正和那个男人朝我的方向走来。他们手里都拿着星巴克的杯子,眉开眼笑地走着。他们路过之前我和林雨一起光顾过的鞋店,没有错,连服务员都还是当初的那一个。我心想,她会不会也去问那个男人: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给她买双鞋吧?
我站起身子,感到头有些晕,也许是肚子里太久没有食物,也许是胸膛里一次次猛烈的心跳,总之,我觉得手脚发麻,好像所有血液一时间都挤到了一块,在我的喉咙下边不停地翻滚。我一步步地走向他们,攥紧的拳头似乎要把皮肉撑开,呼吸一次次地加重,脑子里一直在重复着林雨的话:不就是吃个饭吗,你别这么紧张兮兮的!他们都是屿东城本地人,都有房子有车,我一推再推...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和他们比,如果我也是本地人,我也有车有房,她还会为了那小小的业绩去和别人吃饭么?她还会整晚的加班,去干些体力活么?
我停下了脚步,然而他们也从鞋店走了出来,林雨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她手上星巴克的咖啡从杯口的吸管里冒了出来。我们彼此对视着,那个男人来回打探了几下我俩,开口问:“唉?这不是你同事吗?上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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