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画像

【郑重声明：本文系作者原创，文责自负】

我一直想写一写我奶奶，一个老太太。可是忙忙碌碌这么些年，总是找不到时间或者总是觉得文笔还不够成熟，不能将奶奶的画像很好地刻画在纸上。可是最近奶奶感染病毒后，再次住进了病房，方才觉得再不动笔可能就来不及了。

旧时代的奶奶

奶奶今年94了，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龄老人。生长在动乱年代，家里有姐弟5人。奶奶排行老大，在那个旧时代，女孩子是没有资格上学的。从奶奶记事起就开始帮着父母打理家务，照顾弟妹。奶奶常感叹：现在的人日子真好，整天就像过年一样，她们那个时候想吃点米饭或面条都得等着过年。

在我小的时候，印象中可能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那个时候奶奶的妈妈（我们叫“老祖祖”）还在世，随着奶奶回过几次娘家。后来老祖祖去世后，奶奶便没怎么再回去过。奶奶的娘家离着我们家可能有三十里的样子，那个时候乡村公路还不是很发达，每次随着奶奶回娘家都得翻好几座山，再搭个小蓬船过河，早早出发也得快中午了才能到。在模糊的记忆中，反而对这段陪奶奶回娘家的往事印象深刻。因为可以坐船玩水，可以得到老祖祖和舅公们奖赏的糖果。

奶奶娘家老宅是土房加石房拼接而成的，据奶奶说这已经是翻新好几次的结果。奶奶有两个弟弟，他们都上过学，大舅公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后来受了伤退役在家。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奶奶常念叨自己没上过学，我还自告奋勇地教过奶奶认字，但年少心性不足，最终不了了之。但奶奶说，她还是认识几个字的，比如她的名字，我爷爷教的。

我奶奶和我爷爷是包办婚姻，在奶奶十七岁的时候媒人说媒，将我奶奶和我爷爷撮合在一起。我曾经在电视里看过旧时代的结婚场面，也好奇地问奶奶：“奶奶，你结婚的时候也是坐轿子吗？”奶奶慈祥地笑笑，告诉我：“我也是轿子抬来你爷爷家的。那个时候，我往轿子里一坐，就不能出来，也不能往外看，直到到你爷爷家。而且那个时候有盖头，到了你爷爷家人家把你牵到哪里你就在哪里呆着，动也是不敢动的。后来回门的时候我都找不到路，还是你舅公来接的我。”我爷爷是个小有文化的人，比起大字不识的奶奶，至少上过几天学。我曾经好奇问过奶奶怎么跟我爷爷一个姓，而且我舅公他们却不是这个姓。我奶奶告诉我：“嫁给你爷爷后，要你爷爷起个名字，你爷爷就给我起了这个名，还教我认识了我的名字。”至于奶奶当女孩时期的名字，她却是不记得了。

战斗力十足的奶奶

我从小是在奶奶跟前长大的，在我印象中奶奶大多时候都是很慈祥，除了跟人吵架。

我见过最多的就是奶奶和自己儿子、儿媳吵架，当然这里也包括我的父母。常言道：一碗水难端平。奶奶有6个儿女，4个儿子2个女儿，我爸爸排行老五。小的时候父母外出打工，将我托付给奶奶照看。那几年爸妈不在家，奶奶的主要矛盾对象就成了住在隔壁的大伯和大伯娘。也记不清到底是因为些什么事儿了，可能是奶奶唠叨儿子儿媳听不惯反驳几句？也可能是某些家务事起了争执？也可能是大伯大伯娘觉得奶奶偏爱我这个孙女而不管孙子？总感觉那几年几乎每年奶奶都会同大伯大伯娘吵上几次。结局虽不说大获全胜，但从身份和实力的角度奶奶胜少败多。即使败了，回来也会将有些痴呆没有成婚的二伯骂上几句才能解气。直到后来爸爸妈妈回来后，奶奶的战斗对象便多了起来。

奶奶的战斗可不只是在家里。记得小的时候，农村老太太省吃俭用，往往一颗白菜被村里谁家的鸡鸭鹅偷吃了，奶奶也会在菜地旁骂上几句，直叫对方不敢出头认领。村里有人闲话时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更是了不得，跟自己婆婆争执，跟妯娌对吵，跟村里人对骂，那可真的是战斗力爆棚。在奶奶看来，那些吵架事都是事出有因、事有不公。但是，从小到大，我奶奶却是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我。

“重儿轻媳”的奶奶

我说过奶奶同儿子儿媳吵架的事，其实严格来讲大多数应该是同儿媳吵架。小的时候我不理解为什么奶奶和爸爸妈妈、伯伯伯娘老是吵架，上过学的我总觉得是父母叔伯不够孝顺，不懂得体谅母亲。后来再大些的时候，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才是发现原来在奶奶的思想深处有个很执拗的观念——“儿子是自家的，儿媳不是自家的”。也是因此引发了许多看起来有些可笑的矛盾。

比如：小的时候奶奶偶尔买点肉吃，如果大伯在家的话，奶奶会叫上大伯大伯娘和堂弟们一起吃。但是如果大伯不在家，奶奶是不会叫上大伯娘他们的。再比如：大伯在家干活的时候，奶奶会上前帮忙，可是要是大伯不在家大伯娘即使忙不过来，奶奶大概率是会选择“袖手旁观”。

前几年妈妈带着弟弟回老家上学，没回家长住前妈妈和奶奶的关系还算得上和谐，可是回家长住后隔三岔五就能听到妈妈和奶奶吵架的事情。妈妈抱怨奶奶这么多年还不把她当一家人，同住一起进进出出奶奶当她陌生人一样话也不说一句，抱怨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奶奶也不会主动搭把手，抱怨奶奶偷着叫大伯大伯娘一起吃东西的时候会选择她不在家的日子。但是妈妈抱怨的这些事情要是爸爸在家就不会出现，因为老母亲会心疼亲儿子。

可能有人会觉得，奶奶是不是“重男轻女”？其实并非如此。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太，她并不会去思考太多对错，但是在她思想里却有明确的“自己人”阵营划分。而这个“自己人”并不是性别划分的，而是根据自己喜恶划分。比如孙子辈奶奶更喜欢孙女而不是孙子，可能是上了些年纪后觉得孙子是在太闹腾不如孙女听话；比如即使两个姑姑成婚多年，奶奶依然是觉得姑父们太懒配不上自家女儿。细细想来，又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的呢？

强悍的奶奶

一辈子在农村的奶奶，即使到了七八十岁也没放弃她的一亩三分地。即使儿女强行劝说让她在家养老，自己仍然会偷偷地在地里种点粮食。即使在经历了无数次疾病伤痛磨难后，她依然没放弃那块赖以生存的土地。

在我成长的印象中，奶奶就经历过3次车祸。第一次车祸是我还很小的时候，可能也就三四岁。那起车祸怎么缘起的我并不知道，印象中只记得同妈妈去医院看望奶奶，奶奶躺在病床上，我哭着问奶奶怎么了，奶奶笑着安慰我没事。而第二次车祸则是记忆比较清晰了，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我陪着奶奶去市里叔叔家，那个时候道路交管并没有现在这么严格，中国式过马路遍地都是。奶奶一面瞧着来往车辆，一面拉着我手想从车流中穿过马路，可是一不小心便被一辆飞奔而来的车撞翻在地。神奇的是那次车祸我毫发无伤，不记得是不是关键时刻被奶奶护住了。可是那次车祸奶奶腿和手都断了。而第三次车祸。那个时候我正在外地上大学，打电话从爸爸口中得知了奶奶再次出了车祸的消息。可是每次在旁人看来受伤不轻的车祸，奶奶却都是惊人的毅力和恢复力挺了过来。

除了车祸，奶奶还遭受过许多其他的伤痛。就在前些年，偶然一次吃鸡肉不小心鸡骨头卡了喉，年迈的爷爷依然仗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判断认为并无大碍，想着用筷子将鸡骨头捅下去就好了。结果，造成奶奶食道破损住院医治。这在我们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和不可取的做法，却真实地发生在奶奶身上。就在我们再次认为年迈的奶奶难以逃过痛过折磨的时候，奶奶依然坚强地挺了过来。

奶奶似乎就像一个坚强、勇敢的武士，赤手空拳同各种疾病疼痛做斗争。脊椎骨折、脑干萎缩等等，每一次奶奶都能全身而退。强悍的奶奶，我希望这次面对病毒，你依然能战胜，早日康复起来。

“土医生”的奶奶

每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都有些口口相传的本事，找草药、配置土药方几乎是每个上了些年纪的农村人经年累积的知识。我奶奶当然也具有这样地本领，小的时候我常会称呼奶奶为“医生”。因为，我有些小毛病的时候我奶奶的土药方多多少少能减轻我的症状或将我治愈。

还记得大概七八岁的年纪，随着奶奶去姑姑家玩。可能是着凉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咳嗽的厉害，奶奶便随手从姑姑家门口的橘子树上，薅下一把橘子叶，洗净后煎水。橘子叶水太苦我不愿意喝，奶奶便拌了些砂糖，哄我喝下。别说，喝了几次橘子叶水后咳嗽却是轻了不少。

印象中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事件。少时自己挑食，长得像个黄豆芽似地。奶奶听说“鸡腿腿”(农村一种草药方言名)可以治挑食，便将在屋后崖壁上找寻了好久才找到的一两株压成粉末，伴着肉末做成丸子炸了给我吃。那个时候家里穷，吃一次肉都得是有客人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吃的上。那一碗掺了“鸡腿腿”粉的肉丸子一直是我印象深处的美味。

除了这些外，碗拔火罐、芦苇心熬水、蜘蛛网膜止血……这些可能在许多城里孩子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却是我小时习以为常的治病土方。小的时候闹肚子疼，说不清楚具体原因，只是记得疼的时候在床上翻滚睡不着。每每这个时候，奶奶就会从碗柜里拿出两口小碗，一口倒上白酒加棉花烧着，然后将棉花在另一口碗里擦滚一下，迅速的将这口碗扣到肚子上。只感觉独立瞬间一股暖意来袭，疼痛也减轻了不少。芦苇是农村常见的植物，奶奶常说身体上火用芦苇心煎水喝能下火。所以，经常口腔溃疡、牙龈肿痛、喉咙肿痛什么的芦苇心便能在奶奶手里发挥大用处。蜘蛛网膜不是蜘蛛网，比蜘蛛网更稠密。小的时候要是贪玩不小心磕破了皮流了血，奶奶便会在屋里土墙上寻一蜘蛛网贴在伤口处，血立马就可以止住。

在如今看来，奶奶的那些小土方似乎缺少些科学性，还夹杂着不卫生的成份。或许让现在的我再去尝试这样的方法，也会心有余悸，不敢接受。可也正是奶奶的这些小土方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减轻了或逃过了许多伤害。

基督信徒的奶奶

我奶奶是一个基督教徒，可能她都不知道她是基督教徒。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她只知道她“信教”，信的是“耶稣教”。家里至今都还存放着奶奶入教时购买的两本《圣经》。为什么是两本？因为一本大的奶奶自己用，而小的则是奶奶为我买的。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每次集会的时候仍会带上那本厚厚的《圣经》，在教中姐妹的帮助下找到当天需要的那一页跟在大家后面朗读。我们常说奶奶不知道集会的时候领读者讲了些什么，因为奶奶经常开小差同旁人说话，可是奶奶却是每次都能很清晰地说出当天她们学了些什么，读了哪几句圣经。

奶奶曾多次想将家里人带入教会，因为在她看来“耶稣教”很灵，而且集会很有意思。可是，从爷爷开始，到父亲一辈，再到我这一辈，奶奶拢共也就说服了我一人。爷爷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觉得奶奶“信教”就是浪费时间。而父亲一辈根本没时间去参见什么集会，因为他们很忙，忙着生活、忙着打麻将。而我这一辈，由于一直跟着奶奶生活的缘故，多多少少耳濡目染觉得挺有意思，有许多小伙伴可以一起玩耍，便每次集会都随着奶奶参加，充当奶奶的书童和课后复读者。但是自从上了中学后，学业的压力和唯物主义思想的渗入，便也放弃了追随奶奶的信仰。从那以后，奶奶又只能靠着自己的记忆复习集会上学的圣经了。

奶奶原本也是有几个住的近的教会朋友，每每到了集会那日那些叔叔、阿姨、婆婆便会早早地在屋后叫着奶奶的名字。要是恰好遇上奶奶吃饭，奶奶便会立马扔下筷子就追了出去。可是随着年龄的慢慢增加，我记忆中那些奶奶的教会兄弟姐妹慢慢地越来越少，唤着奶奶名字一起参加集会的人也慢慢少没了。当初那个盛时有二三十人的农村教会，到如今也只有四五人了。而我奶奶，也因为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也不能参加了。可是，即使奶奶如今眼花耳背不能行走，但是她还是保持着经常祷告的习惯。为了儿孙祷告，期望他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乐观的奶奶

我奶奶是一个乐观的人，这是许多人都认同的。我妈常说我奶奶是个心里不太装事儿的人，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奶奶才能高寿。偶尔和姐姐妹妹聊起奶奶，我们也都一直认为奶奶是个十分乐观的人。

前几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儿孙们陪着奶奶晒太阳。表妹说自己想去xx玩，可是姑姑一口否决。这个时候已经有些耳背的奶奶不知怎么却是听到了这句话，立马为表妹撑腰：“她想去耍就去耍，现在还年轻，以后结了婚有了娃儿想耍都耍不了了。”末了，还补了一句“世界那么大就该去看看”。本来还有些疾言厉色地姑姑听到奶奶这句立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们也是哈哈大笑。没想到这个深居农村的小老太太还有这样的觉悟，还能说出“世界那么大就该去看看”这样有格局的话。也是因为奶奶的这番说辞，在之后的很久时间里，我们说起奶奶就会想起，心里很是轻松和愉悦不少。

前些年因为种种事同父母隔阂渐深，每每回到老家也不愿同父母多谈。父母常说我同奶奶感情比他们深，对奶奶比他们好，我却很是无奈。但是，奶奶的确是我心里的一处避风港和指明灯。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她会安慰我“未来会更好”，在父母责骂我的时候她会安慰我“以后自己自立了就好了”，在更多的时候她会告诉我“人要向前看”。我妈妈常说父亲辈就姑姑们遗传了奶奶的“大心脏”，而我觉得，我也遗传了奶奶的“大心脏”。因为很多事情我也会在潜移默化中选择遗忘，选择原谅。只有乐观向上，放过同自己较真，才能生活更加如意。不是吗？

我亲爱的奶奶啊

我亲爱的奶奶今年已经94了，身体也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一生风雨养育了六个儿女，五世同堂繁茂了整个家族。在儿孙游走在全国各地的时候，我得奶奶始终坚守一隅、扎根农村，一如既往地为儿孙的平安虔诚地祈祷。

小时怕分离，奶奶偶尔离开自己去赶集都会惶恐不安，也会因为无数次在安静地夜晚幻想有一天奶奶地离去而暗自哭泣。那个时候还太小，似乎承受不了奶奶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总是不停地问自己：如果奶奶离开自己，该怎么办呢？而自己似乎也总是想不出答案。问到奶奶的时候奶奶会笑笑说：“人总是会死的，怕什么。我信了教以后会去天堂的，会一直看着你。”我不知道有没有天堂，即使有我也不愿意奶奶离开自己。可是，我亲爱的奶奶啊，如今的你就如枯树上的树叶，似乎只要风稍微使劲就会吹落掉进地里，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有人常说：有的人童年治愈一生，而有的人一生治愈童年。可也就是在你身边那几年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童年的快乐，而这份快乐却使得我在成长过程中反复咀嚼、回味，即使在长大后的日子里也倍感珍惜。我很庆幸我的童年是在你的身边度过，在父母争吵将我不管不顾时你会悄悄地将我拉到一旁给我做饭、给我洗漱；在我学着电视里胡乱刺绣的时候你会在旁边笑呵呵地帮我年线，即使绣出的花儿惨不忍睹你也会笑着说好看；在我少年玩性，撑着雨伞在雨中玩耍想象自己在帐篷下玩乐的时候，你会在一边着急，让我小心湿了衣裳感冒；在我突发奇想想要学着电视机里做“美食”的时候，你会帮我一起和面，帮我烧火，让我捣腾；在我说想去晒太阳看看书的时候，你会悄悄地拿个板凳坐在旁边打着盹儿；在我学习到大半夜的时候，你会陪在旁边一直唠叨让我快快睡觉；在我考试考砸了的时候，你会轻声安慰我：下次考好就行了……我亲爱的奶奶啊，我在你身边多年，你也不曾对我疾言厉色一句。所以，即使我见过你争吵时的样子我还是觉得你依然是那个我一直爱着慈祥的奶奶。

我亲爱的奶奶啊，儿大不由身，琐事常伴己。我总说要回家陪陪你，可是这么多年却也是没有做到。是不孝吗？是不孝吧。就连想写一篇回忆你的文章也是一拖再拖，直到看到你躺在病床上，认出我时眼里含泪，我才知道你一直是想念着我，也终是明白时不待我。

我亲爱的奶奶啊，我多么想时光能再慢一些。因为有好多话我还没说出口，有好多事我还没来得及和你分享，有好多地方我也不曾带你去过。我亲爱的奶奶啊，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有爱、快乐的童年，谢谢你教会了我什么是乐观、宽容，谢谢你教会了我如何在挫折和病痛中站起，谢谢你教会了我好多好多。

我亲爱的奶奶啊，时光荏苒，但你依旧是我心中那个对着我微笑，陪着我哭、陪着我闹、陪着我笑的小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