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

每周一的例行晨会让陈晓薇总是有透不过气的感觉。

她从周日下午就开始焦虑，尽管上周下班前已逐条写在记录本上，会上照念就是，所以她就更不明白自己焦虑什么，对这不舒服的情绪竟毫无办法。只有等晨会结束回到科室，她才有一小段时间感觉不到头顶那道箍，集中精力对付周而复始的、意想不到的如山杂事。

陈晓薇一度以为自己情绪掌控和压力调节能力太差，也不好意思与人提及，后来听过不少主任们都抱怨，她才相信自己的情绪是正常的。看似平静的汇报，有多少心照不宣的规则、投其所好的小心机和避重就轻的圆滑，她看得清楚又深表不屑，周旋于此怎能不叫人生厌呢？

在职工眼里，周一早上拿着笔记本走向会议室的他们，十几个职能科室的负责人，都是属于“上层建筑”体系的，除了领导班子，他们的“官”最大。对于还在往这条路攀登的人，参加晨会是一种资格，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被组织红头文件赋予的优越感。

没干过这份差事的，看到待遇、资历、权力和威严，却领会不到责任的沉甸甸。这年头，谁真把责任看太重要被人嘲笑：根本不会当官嘛！陈晓薇这么劳心劳肺的，连老刘都看不下去了，终于有一次在晚饭时发了飙：“你有那么重要吗？单位离了你转不下去了？”

陈晓薇正在一个工作群回复消息，抬起疲倦的双眼看看老刘，花了三秒才意识到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愠怒，识趣地乖乖放下手机拾起筷子。

她也不辩解，不在一个系统，说再多有些事老刘也理解不了。她反思过，管理者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对年轻人“放手不放眼”，压了不少担子。可人少事多，依然很忙，每个人都忙，对科里同事，她有时会过意不去，毕竟周围大多数科室不是这样。

这种工作状态确实能锻炼人，对她们以后也有好处，科里有几位姑娘麻利能干，让陈晓薇欣慰又庆幸。她一直想要个男的，奇怪得很，都说男性比女性多三千万，可招聘会上只见乌泱泱的女孩，难道男孩都不学医了？还是都跑月球上去了？人力部主任说现在看见个男的两眼都放光，本科也要，压根没得挑。

女孩们和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似的鲜嫩，可都得嫁人生娃呀，怀孕哺乳两胎下来，小五年过去了。陈晓薇看过一个笑话，说现在招聘市场宁要“老娘”不要“小娘”，生过两娃的女性远比未婚的吃香。

而她眼下就遇着问题了，早晨科里小慧打电话来，发现怀了二胎，有点见红准备住院去。小慧也不容易，头胎愣是躺了十个月才平安生产，一直都不敢要第二个，这回是个意外。估计她这一年多也上不了什么班，陈晓薇准备会后找领导要人。她没有多大把握，护理上二胎的更多，也不见加人困难都自行消化。行政科室人员配备一直卡得很紧，不管怎样，苦还是得去诉一诉的。

今天晨会的内容是半年工作汇报，上周办公室发了要求，简明扼要，报亮点、找不足、谈计划，年年如此例行公事。陈晓薇最烦总结，总是幻想谁要能设计一款软件，把每天的工作日志自动归类提炼，按需求形成总结汇报，解放成千上万行政人员于案牍劳形，一定会赚大钱。她很纳闷，这么好的市场怎么就没人开发呢？

协作部主任在发言。椭圆形会议桌，陈晓薇坐在她对面，又看见那一排的几位微微撇下嘴角，露出心领神会的揶揄笑意。协作部算个轻松部门，没有硬性指标和考核任务，好与坏都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这位主任深明造势的重要，汇报时一件工作能分解成若干条，同性质的日常事务绝不合并同类项，因喋喋不休而没少被同行们背后诟病。

陈晓薇却相反，能少说一句都好，只巴不得尽快散会。为此有关系密切的暗示过她，做了工作也不说，别人怎么知道？陈晓薇笑笑不语，继续自己的风格。

领导对汇报极不满意，提炼深挖不够，听了一早晨流水账。会议室特别安静，大家都在奋笔疾书，记下领导指示的每一个字，神情专注，辅以若有所思的颔首。陈晓薇一边记录一边暗笑，这些人，一分钟前还和入了定似的，突然就比考试还认真了。

看起来领导心情不佳，今天要不要提人员的问题，陈晓薇犹豫过片刻。等到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她再一次意识到犹豫是有道理的，时机对结果的重要性不亚于事件本身，而这事换个时间说会不会结果不同，谁知道呢！

没要到人在意料之中，陈晓薇没有太多沮丧。她都讶异于情绪如此稳定，看来女汉子已然养成，从前的自己，可是一件小事也能百转千回的。

召集科室二十多人简单传达完，各自散去忙碌，陈晓薇坐下来着手准备课件。周四要对新进职工岗前培训，她有两大块内容，以前的版本需要更新，她想重做一套。这种事其他主任都让下属去做，眼下科里忙成这样，她不忍又叫人加班，明后天被抽调出去检查，今天课件得出来。

刚打开PPT，党办来电话，文明单位检查各科室准备相关材料，下班前提交。找来科员布置好一二三四五，让她放下手头事先完成这项工作。小姑娘粉脸一扬，眉峰微蹙：“主任，做不完哟，能不能加个人呀……”

陈晓薇叹口气，挥挥手：“抓紧吧，中午奖你个鸡腿！”

“好嘞！吃了鸡腿有劲儿加班啰！”小姑娘乐颠颠地跑开。年轻真好，一个鸡腿就这么开心，她望着那活泼身影，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舒朗地笑是什么时候。

绩效办主任问她在不在，有事要当面沟通。陈晓薇招呼满脸堆笑的周主任坐下，果然是扣分的事，说上个月服务中心因为奖金太低去办公室吵闹，要扣科室绩效2分。陈晓薇认为不妥，职工有提意见的权利，当时那几个人只是情绪有些激动，并没有过度言行不该扣罚。服务中心是她所属的二级科室，扣2分相当于人均少100元奖金，她个人可以不理会，但科室利益必须争取。

周主任又黑又瘦一张脸，讪讪的笑还没散去，看起来有点辛苦：“陈主任，我也是没办法，反正总归要扣，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我这就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成天掰着指头盼退休呢！”

谁不是呢？陈晓薇心一软，每个医院的绩效办都只做一件事，对着条款拿放大镜找扣分项。他来也是知会一声，这2分左右是免不了的。

周主任前脚刚走，内一科主任来了，拿的也是绩效考核表，大有兴师问罪之势。上个月他们科的医保控制指标不达标，按规定扣了2分，临床奖金高，2分扣不少钱呢。

“医生到底是管治疗还是管费用啊？这个不能用那个不能用，出了事你负责吗？临床天天忙得要死，你们行政上就知道检查、检查，扣分、扣分，让我们交这个交那个，这医生还怎么当......”

医官大人义愤填膺，将手里的表格拍在陈晓薇面前。

临床和行政永远是两个对立面，临床认为行政都是他们养的闲人，吃饱了没事成天瞎管，行政又抱怨临床不理解不配合，工作总是很难推进。哪家医院都一样。

陈晓薇见惯不怪，满面春风喊着主任，递上一瓶水：“我的大专家哟，您看看您看看，哪个超标的科室少扣1分，你直接在院周会上开骂都成。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当医生和以前不一样了，诊疗行为都得符合医保规定呢，我这儿松了手，医保局也不肯哪，到时罚得更重哟！”

专家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脸上神色淡了些，两眼直勾勾盯住墙角，还喘着粗气。

“我分析了下，上个月有几例低费用影响了整个科室指标，这也是个矛盾，低费用说明管控有效，但指标控制反而空间小。您看这样行不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咱们把类似病种梳理一下，由你们向医务部门提出申请，就此情况单列考核指标，我这边没有意见，争取下个月开始执行，临床上工作也好开展一些。”

“这个可以有！”大主任面色缓和下来。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入理的话听得进去，讨到个说法转身就急着回病房，连陈晓薇问他孩子高考的事儿都没听见。

陈晓薇因此心情愉快不少，重新回到课件，刚做了两张PPT，工作群又有消息，通知下午开多部门协调会。她看看时间，已是十二点。

边吃午饭边翻翻微信，同学群五六百条消息，又是红包又是语音，女生们正约着去川西的浮云牧场酒店睡上一晚。她懒得爬楼，也向来抢不到红包，对她这样的人，上班时间发红包都是耍流氓。今天有同学过生日，按惯例她也用红包送了祝福，然后丢了手机想睡一会儿。闭上眼，方才图片里澄净的蓝天白云又浮现脑海，她近来总是很疲倦，不容易入睡。

协调会开了一下午，牵头部门准备不充分，意见纷杂，最终也定不下初步方案。这样无效的会真是浪费生命，陈晓薇把未做完的课件发到邮箱，她不想再待在办公室。

老刘今晚有应酬，陈晓薇煮碗面打发了晚餐。她细细地洗完衣服后坐下来，打开笔记本想把课件完成，明天一早要出差。

可她坐了半天一个键盘也没敲，老刘的衬衣后领上那个浅浅的红印占据了她整个大脑。

那不是口红，不是的，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最近可能太累，所以胡思乱想。

陈晓薇用力地甩甩头，那个红印子却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