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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向天国的呼唤——她叫他爸

去向天国的呼唤——她叫他爸

作者: 石头叔叔呀 | 来源:发表于2016-08-23 09:21 被阅读90次

    霞记得当她跑出家门的时候,天空是一片荒芜的湛蓝,白云在上面静静地流淌,自由自在,无所谓起点和终点,也无所谓新生和死亡。阳光刺眼,轮廓分明,寂静的天空明澈温和,淡淡地,没有任何飞鸟飞过也没留下任何的痕迹。她想,人是不是也一样,一旦离开,家里、屋外、庭院、角落……生活的种种里,都不会再留下任何的痕迹。

    这一天,霞十二岁。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土耳其蓝色的衬衫,褐色西裤,黑色发亮的皮鞋,以及精心梳洗过的头发,看起来正式而严肃。在餐桌上,这个男人对她微笑并亲切地叫她小霞,妈妈让霞叫他林叔。霞对于突如其来的陌生和疏远的亲切从心中感到莫名的厌恶和不安,她明白这个男人来到家里的意义。她无法接受。

    你不是说过不再嫁人么?她惶恐地质问。

    没有回答。短暂的沉默过后,她选择了爆发,汹涌的眼泪和放肆的吼叫让他把一桌子精心准备的饭菜摔得粉碎。她不顾一切的摔门而出,孤傲和倔强是她唯一的砝码,守住过往不可妥协的砝码。

    不知跑了多远,霞蹲在路边的草地上。沉默地看着阳光碎裂一地,渐渐地从金黄变成了暗红,从刺眼变成了柔和。她无可奈何地落泪和哭泣。很多的事情都无法避免,很多的时间无可挽留,就像爸爸的的离开。眼泪,更多的只是一种符号,代表着快乐与难过之间的停顿,短暂的,或者长久的,悲伤的,或者绝望的。她害怕黑夜,她蜷缩着身体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夜色寂静无声,天空星光闪烁,偶尔的流星划过,映射一片空灵的寂寞。霞的脸贴在温暖宽大的背堂,手抚摸着坚实的脊梁骨,鼻子呼吸着成熟的中年男子的气味,一切都曾经那么鲜活的拥有过,熟悉而又陌生。她恍惚觉得回到了小时候每晚去村边大伯家看电视回来时躺在爸爸背上的场景。可她清楚地知道那个从记事开始最熟悉的男人早已在三年前的一次意外中永远的离开了她。

    那么背着她的这个男人会是谁呢?

    四下无人的弄堂,偶尔传来微弱的狗吠声,以及背着自己的这个男人略微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

    “咔嚓”开门的声音。

    “啪嗒”开灯的声音。

    “找到了……?”母亲从焦急转为喜悦的声音。

    “嘘,睡着了……”还有这个陌生男人略带疲倦却仍旧温和亲切回答的声音。

    霞被放到自己的床上,有人轻轻的为她盖上了被子。黑暗中,那个男人默默的转身,关上了房门。霞睁开了眼,不禁泪流满面。黑暗是看不见的虚无却如此真实的存在,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有节奏的彭彭心跳声,血液在缓慢流动,血脉在有节奏的张驰。她的厌恶和不安慢慢消逝。她知道,隔着死亡的线条,有些人注定早已无法触及,留在尘世的生者还要继续的生活。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这个男人的到来,彻底的改变了她们的生活。还清了爸爸走后遗留下来沉重的债务,原先贫穷窘迫的生活也日益富足,搬离了那个整日因光线不足潮湿黑暗、逼仄狭小的弄堂住进了宽大明亮的商品楼。后来的她才知道林叔与他爸爸生前曾经是生死之交,年轻时他们都爱上了霞的妈妈,林叔出于情分选择退出,并远走他乡。他来到霞家一部分是出入对霞妈妈的爱一部分是责任。十年时光荏苒,岁月把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缝纫成一块看似完整的布,五颜六色,迎风飘飘。生活平淡的流逝,一切都步入了正轨,看起来多像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庭。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她长大成人到遥远的外地读大学。时光像大海一样掩埋了一切的凹陷。

    50岁的林叔,穿着一件大衣站在机场的大厅里。他看上去瘦和苍老。她的飞机晚点,他在哪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暮色慢慢降临,南方的空气带着温润的潮湿,和北方的干燥冷冽截然不同。落地的刹那,她感到微微的晕眩。这片熟悉的土地,离开后三年她第一次回来。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林叔站在机场清冷的角落里张望,脸上始终带着祥和的笑容。他看到她走出来,急忙挥了挥手,眼里藏不住的喜悦。

    林叔。她叫。霞依然只叫她林叔。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妈妈曾让她改口叫爸,可她叫不出口,为此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最后他知道了,他跟妈妈说不叫就不叫,没有关系他不介意。她可以在上学时的家庭情况调查表上爸爸一栏填上他的名字,可以在别人询问你爸爸呢的时候不假思索的回答,但却无法亲口叫他一声爸。对于霞来说,或许再过温情的关爱和呵护也无法取代她心中爸爸一词所代表的含义。先入为主的血浓于水的爱看上去是那么牢不可破无可撼动。

    他们没有拥抱,他们从未拥抱。林叔拿过她的行李,走在前面,霞默默跟在后面。看着林叔一头白发消瘦的背影,她知道这些年来他的艰辛。她带着深黑色的墨镜,灯光下看不清楚表情。霞看见他略微跛脚的左腿,有些关心的询问他。他微笑着说没事,风湿犯了。她去抚他,他推开她的手。他不愿意在霞的面前流露出任何的脆弱。

    灯火交映的夜色下,他驾驶着着他的迈腾在街道上飞奔,像奔驰的野兽在黑夜里嘶吼。她坐在副驾驶上,透过车窗有些潮湿的玻璃看窗外的夜色,霓虹璀璨,夜色繁华,三年的时光,这座小城焕然一新。她转过脸,看着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神情温和,面色憔悴,时光的脉络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霞想起十年前见林叔的场景,那时候的他还是个英俊温和的中年男人。如今,这个男人不再年轻,这个男人日益苍老。心一瞬间被什么刺痛,霞第一次这么心疼他。

    她又想起了三年前,这个男人送她去外地上大学的场景。离别的时候,妈妈说让她先走,她怕她会哭。她转身离去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却看见他抱着妈妈不停地擦拭眼角的泪水,泣不成声。他和妈妈孤立地站在人群中,神情落寞,像落单的飞鸟,感觉一瞬间便会飞远,消失不见。

    那一次,她在家呆了三天,过完春节,她又离开了。她始终不愿意待在家里,没有血缘的亲情终会让她觉得惶恐。林叔与她再好,也不过是个温暖的陌生人。他们都彼此关爱和怜悯,却无法伸手触及。争吵,隔阂,固执,心疼,关爱,疼痛和折磨。她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偶尔打给妈妈会让他接。她对他说得最多的是没钱了和放心我很好,他问得最多的是钱够不够和过得怎样。只能是这样了,人生半路的亲情是坚硬的核,袒露在外边,轻易碰触会硌手。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银河,爱相隔两岸,只能观望不可靠近。

    又过了两年,她毕业,又失业。25岁,一个人。没有目标。于是选择流浪。一个人,一个包,四处奔走,拍照写作,这是她全部的生活。霞会给林叔和妈妈寄很多的照片和明信片,但她什么也不写。离群索居的日子让她更明白亲情的意义,她开始怀念家庭的温暖,但倔强和固执让她不愿意妥协和依赖。林叔对霞的妈妈说霞是如此独特的女子和她死去的父亲一样,一样的桀骜不驯。她喜欢很多的小城,爱过很多人,短暂驻足,可从不停留,因为不相信爱情和诺言。有时候人是寂寞的,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

    春节又将近,霞接到了那个没有备注却在熟悉不过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温和沙哑带着点点的疲惫。林叔问她今年回不回去。她短暂的沉默,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我在国外了,回去不方便,帮我跟妈说声抱歉。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剧烈的咳嗽声和话筒里传来因为抖动而吵杂的声响过后,他说好。

    几天后,在飞机上,五千米的高空。霞疲倦不堪,却不想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幕,越是温情,越是残忍;越是感动,越是疼痛;越是不想回忆,越是无法逃避。她在座位上蜷缩身体,闭上眼睛,又仿佛看到林叔在机场喜悦的笑容。可她知道,这一次,林叔再也不会出现。他已经病危。

    将睡未睡的昏沉。看见林叔带着她去买衣服。林叔对母亲说,女儿都读高中了,要穿些漂亮的衣服。他们一家店一家店的逛,一件一件的试。最后看中了一件纯羊毛木扣子开衫。纯手工的刺绣显得精致而奢侈,林叔说她穿上去很配。她很喜欢,一直穿着,直到现在还带在行李箱里。

    赶到医院的时候,林叔已经被蒙上了白布。妈妈看见霞又不禁失声痛哭。他早就病了,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不愿意让你担心。说着又是长久哭泣。医生说脑溢血过多,手术抢救无效。床头的心电图是一条没有任何曲折和跳动的直线,波澜不惊。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一切的波涛汹涌,一切的暗流涌动,似乎都已然停止。生命真是神奇而残忍的事,人世间里所有的喧嚣、躁动、不安、惶恐都会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轻易地决绝地戛然而止。揭开白布,林叔的面容依旧祥和宁静,象征他最后的坚强。霞无奈地摇摇头,泪水无声滚落。在生死的边缘,我们都挣扎、徘徊,试图挽留和抓住生命弥留的痕迹。却不想我们都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脆弱,徒劳挣扎。

    生老病死,人除了顺服,别无选择。

    医院清冷的灯光,映照着空旷的走廊。有人面对亲人的病痛、死亡痛哭流涕,见惯生死的护士仍旧嬉笑谩骂无关紧要。窗外好像下起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雾色弥漫了医院明亮的落地窗。霞为林叔穿衣服,林叔不喜欢太过鲜艳的衣服,崭新的寿衣按要求做得内敛而深沉。身体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体温,但灵魂似乎已经离开,紧闭的双眼注定不再重见天日。霞推着林叔进了冰冷的太平间。他孤立的躺在那儿,像落单的飞鸟,白布像是他托起的翅膀,他随时都会飞走,一瞬间消失不见,这一次永不相见。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看过的风景经历过的时间和空间是一种幸福的阅历。收拾林叔遗物的时候,霞看到了那些她的阅历,那些她曾经每到一个地方寄回来的照片和明信片,西藏的,福州的,青海的,北京的,黑龙江的,越南河内的,泰国的……每一张未曾写过字迹的明信片,上面清楚地标记着日期。妈妈说每一次林叔收到明信片都会在上面标记日期,以推算霞的行程和日期。泪水无声滚落,她没有哭泣,她只是流泪,她始终流泪。它们安静的整齐的摆放在林叔床头的抽屉里。孤立的,绝望的。就像我们孤立的立于宿命的掌心,时常面临黑暗享受黑暗,被人怜悯和珍藏。也许被人爱过吧,只是爱的人最后都会离开,以最残酷的姿态永远离开。

    林叔在三天后下葬,埋在了霞爸爸的旁边。一铲一铲的泥土掩埋了深黑色的木棺。掩埋了这个默默陪伴了霞和她妈妈十多年的陌生男子。繁琐的仪式,用来怀念和哀悼,似乎都不愿承认死者的消失。人都试图用迷信的仪式让自己记住死者生前带给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相信人死后会变成灵魂永远存在。可生前为什么没有人去珍惜呢?为什么总要到永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呢?

    霞问,为什么林叔这么多年来未曾要求妈妈为他生一个孩子。

    妈妈说,那是因为他说小霞就是他的孩子,他怕有了孩子而忽略了你的感受。

    泪水,再次侵占了面容。心里剧烈的绞痛,让她忍不住俯下身来。她双腿跪在冰冷的墓碑面前,墓碑上的照片,林叔微微笑。黑白的,象征着永别人间长眠地底绝望的颜色。大风呼啸而过,墓地寂寥空旷没有回声。

    爸!

    爸!

    霞呜咽,声嘶力竭地哭叫着。没有人回答,天地之间只剩下无力的哭喊。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满天的鞭炮碎纸飞扬盘旋,旧黄色的纸钱在风中孤独的燃烧。

    如果林叔的灵魂犹在,他会听到霞的呼唤,他会开心的笑;如果他已经去向了远方,那么晚风也一样会带走所有的眷恋和呼唤,带到天国。

    听到了么?

    听到了么?

    她叫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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