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鸟偏从末世来——浅谈凤姐其人

作者：欧阳婧（24）

在《红楼梦》众多女性中，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可谓光彩夺目。她比大多人物形象得多，生动得多，因而也深刻得多。

凤姐得以占据《红楼梦》舞台的中心，很大程度得益于她的口才。确实，凤姐有着一种奇异的语言天分，总能吸引她身边的听众和书外的读者。周瑞家的在向刘姥姥介绍凤姐时就特意提到：“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从凤姐的所作所为来看，此言不虚。然而，这只是凤姐魅力的其中一个方面，也许是较为表层的方面。就是在其他方面，贾府也没有那个男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冷子兴评价凤姐：“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从这里可以看到，众人皆对凤姐有崇高的评价，因此可以得出，作者是尽了平生气力来塑造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脂粉英雄形象的。

凤姐的出场也与众不同。在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期待悬想中，在收敛与放纵的对比中，在众星拱月的架势中，凤姐闪亮登场。“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在这里似乎隐约可以看见一种唯我独尊、睥睨一切、纵横捭阖、应付自如的王者气度。这个光彩夺目的出场，预示了她日后的非同凡响。之后的协理宁国府，就是凤姐的初试身手。秦可卿之死就像是特意为凤姐设置的，为凤姐提供了一个展示才干的绝好机会。她全面准确地切中了时弊痼疾，快刀斩乱麻地进行了整顿。首先是分班管事，职责分明；其次精细考核，杜绝混冒；第三提优降劣，严明赏罚。几把新官上任的火一烧，治理效果立竿见影，“于是合族中上下人等，无不称赞。”初试身手，其杀伐决断的过人之才，鹤立鸡群，压倒须眉的英雄之气便显露无遗。难怪作者会感叹：“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除了在男子世界中的生活，与姐妹在一起也是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在不同的世界中，凤姐表现出来几乎截然不同的面貌。如果说在男子世界中凤姐主要呈现出狠毒的一面的话，那么，在与姐妹们的交往中，则主要呈现出柔顺的一面。这么一个从不肯雌伏的脂粉英雄，一旦走进女儿们的世界，便恢复了善良、柔弱、顺从、自由的天性，整个儿地与女儿们融为一体。这大概正是“金陵十二钗”的本色。面对下人的侵犯，她有时也不介意。如藕香榭螃蟹宴上，几个丫鬟正相互打趣，平儿掰了满黄的螃蟹要照着琥珀脸上抹来，不想被琥珀躲开了，却“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而作为主子的凤姐却并不怪罪，而是“禁不住笑骂”起来。那个唯我独尊，不容他人侵犯的凤辣子在这些场合是多么的随和可亲。与此类行为相似的，在文中比比皆是。总之，凤姐是“金陵十二钗”中，重要的一员，她的本性属于大观园女儿国。当她从贾府的男人世界走入女儿世界里，凤姐恢复了人的、女儿的真性情。如果说，宝玉的痴情带给女儿们心灵的慰藉和自由，那么凤姐则试图带给她们生活稳定和欢乐。

而我们必须清楚，凤姐之所以有力量对丑恶的男子世界发泄，之所以有能力对纯真的女儿世界一定程度加以保护，固然与她的巾帼本色相关，也与她在贾府中的受宠地位和权力相联系。贾母对凤姐宠爱有加，对凤姐的赏识、宠溺在《红楼梦》中几乎随处可见。而其原因，大概要归结于凤姐堪称天才的奉承。但这种靠投其所好得来的权力是脆弱的，邢夫人的发难就是有利的证明。而抄检大观园后，凤姐理家之路终结，那心灰意冷的心情几乎要把她彻底淹没。“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吧，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了一会子心，倒惹得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这样的话语竟是从那意气风发的凤辣子口中说出，又是一种怎样的悲辛。当时为获得权力的费尽心思，独撑大厦的骄傲自信，刹那间被无情地粉碎。

凤姐身体一直虚弱，却因为她的心力、意志、毅力太强了，把这些统统给遮掩了。作者有过明确交待：“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这种气血不足，在后文更发展成了严重的疾病。到了后期，疾病才显示出它的真实含义：凤姐这半辈子非凡的努力的最直接结果，就是害得自己心力交瘁，以致自己灭了自己。

的确，在一个没有个人，没有英雄，吞噬个人，吞噬英雄的社会，在这个昏暗无比的社会，任何意欲挽狂澜于既倒的努力都将是白费。再强大的、美丽的生命也只能是与这整个世界 毁灭，玉石俱焚。凤姐这只美丽非凡的凤凰，只可惜偏偏飞翔在这个末世的天空。“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在凤姐这个形象上，作者该寄托了多少感慨、同情和怜惜啊。且看《红楼梦曲·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世，终难定！”

凡鸟偏从末世来——浅谈凤姐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