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男儿一诺
新年伊始,整个铁骑大营还包裹在浓浓的年味里,一片喜气洋洋。
每年从年头忙到年尾,也就只有这几天可以舒舒筋骨,唱唱小曲,睡个懒觉,或者就整天坐着发呆,什么事也不做。
一旦忙惯的人闲下来就要生事。这些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们,凑在一起,免不了要争强斗狠,互相挑个刺找点乐子,再加上拌嘴吵架你捶我打才会开心。
炊营自然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成天人声鼎沸,大家暖暖和和挤着坐在一起。一笼一笼点着红点的馒头炊饼热腾腾地端上来,年糕又甜又软又粘牙,大块大块的酢肉酥香可口,也不知是哪位大厨的手艺,因为明显远远超出了伙头军老姚的本事。
最难得的,大概还是那股飘在屋里,勾魂夺魄的酒香。
初五之前,可以随便喝酒赌钱闹翻天,百无禁忌。
酒酣耳热之际,李承毅破天荒和林旭争论起兵刃来,只可惜他们嘴里的黑话太多,没几个人听得明白,更插不上嘴。薛铁也乘着酒兴给齐景江离讲汴梁城过年的种种繁华热闹,不禁说得口沫横飞,天花乱坠,大家围着更是听得入了神,也没人戳破其实他根本没去过京城。
兰满仓这一桌又是另外一种热闹,一群人围着一个色盅呼幺喝六,红通通的骰子碰在瓷碗上叮叮作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兰满仓手抱一个酒坛,早就喝得双颊酡红,却还是不错眼珠地盯着瓷碗。
他这个月的饷银,已经一大半输给岳朗,剩下的输给了邢襄。
输了钱的人话总是特别多,兰满仓赌场失意,忍不住心浮气躁,开始一边一句撺掇岳朗和邢襄趁着年下有空,好好在弓箭上比出个高下,省得以后听见铁骑第一神箭手的名头,两人都脸红心热,马上跟乌眼鸡一样......
岳朗和邢襄谁的箭术更为出色,一直以来都是铁骑的未解之谜。据说他们私下曾经比试过,不过没一个人知道结果如何。
用这个题目在二人之间稍加挑拨,对兰满仓来说早就是驾轻就熟的事。
谁知岳朗听了笑而不语,邢襄更是装做根本没听见。两人心照不宣,在后来的三十二张牙牌局上,一唱一和,把兰满仓剩下两个月的饷银也赢了个干干净净。
兰满仓一张脸马上又黑了一个颜色,简直可以媲美老姚整天烧饭的铁锅底。
岳朗搭住他的肩膀,绝对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老大,输给我这么多钱,我还是教你个乖吧!你知道四哥的师父是个奇人,早些年我有幸服侍过他几个月。蒙他看得起我,教过我一条‘赌神咒’,只要净口默念五十万遍,则在赌桌上无往而不利。我念了这么多年,终于攒够了五十万声,所以赌起钱来,你万万不是我的对手,除非你钱多了烧得,想送我帮你花花。”
兰满仓斜着眼睛冷冷一笑:“老三你这话,有一个字真的我就跟你姓。”
“不信?你可以去问四哥,他总不会骗你吧?”
两人一起转头朝陈影看过去,陈影端起酒杯来挡在脸前,笑咪咪也不说话。
“爱信不信!” 岳朗从瓷碗中抓起三粒骰子,叫道,“豹子!”骰子落在碗里清脆有声,果真那三粒骰子黑压压一片,都是“六”点朝上。
赌光了银子,弄脏了新衣新鞋,吃尽了醇醲肥鲜,酒意缭绕中,五光十色的烟花腾空而起,新年就这样流光掠影过去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初五凌晨,铁骑的土屋之外,熟悉的竹哨声再度在黑暗中响起。
这一次,铁珩带着铁骑所有人,来到莫州城外的一片高坡上。
天蒙蒙亮,山上山下一片荒凉,没有花也没有树,只在最高的山头上,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坟丘。
清晨充满寒意的朔风中,新近加入铁骑的十几个人站在队列最前。八百余人衣甲鲜明,如刀切般整齐。
鸦雀无声。
铁珩负手站在队前,声音并不大,却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今天才初五,年还不算过完,咱们先说几句话,酒一会继续喝,不光有酒还有肉。”他笑一笑,“放心吧,肉不是咱伙头军做的。”
底下人跟着嘿嘿笑。
初升的晓色从他泛着寒光的铠甲上掠过,铁珩慢慢收敛了笑容: “今天,咱铁骑又多了十四个铁打的汉子。他们都是流过血泪,熬过几个月非人的苦才留下的;也和大家一样,有苍武军前锋军的,有京城卫的,还有一辈子拿锄头从来没上过战场的农夫,但不管从哪里来的,从现在开始我们都只有一个名字,铁骑!”
“我来莫州马上就三年了,铁骑现在有八百零五人,算得上初具规模。”风吹动铁珩的襟袖,潮水一样起伏,“今天把大家带到这里来,有几句掏心窝的话想跟你们说说。”
他默然片时,转头朝山下看去。
山下,大片金黄的枯草一直蔓延到天际,苍茫的晨雾遮盖了纵横交错的古道,已经荒芜的阡陌平畴。
铁珩的声音宛如叹息:“这一片,在二十年前,还全是田园村户,现在却已经荒无人烟。你们都知道,西隗和北鄢每年入冬都会来大卫劫掠,抢东西抢粮食抢钱,抢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个干净。”
无数人的眼光跟随着他,也投向山下这片黄土,枯草尖的霜花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不知这貌似平静的土地下曾埋了多少具枯骨,又有多高的野草才能掩藏几十年家国倾覆的斑斑血色?
铁珩神情依然安静平和,只有秀致的眉峰微微蹙起:“不管人烟多稠密的村落庄堡,也禁不住几次烧杀劫掠,成了一片白地。除了烧和抢,他们还掳走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男子充作奴隶杂役,女子供他们奸淫取乐。年景不好的时候,这些人就会被当做过冬的军粮,一路带着宰杀烹食,最多一次一冬就吃了上万人。他们管这些人叫‘两脚羊’……”
很多人握紧拳头,默默低下了头。
“朔州、宣州、新洲、渭州、冀州和幽州,还有涿州,”铁珩一字一顿,沐浴在晨光中的身影显得益发凝重,“都是我们的耻辱,是卫国每一个男人的耻辱,更是每一个军人的奇耻大辱!”
“你们大多都和我一样,是良家子,商人的后代,农夫的儿子,从来不识兵戈,一夜之间故园沦亡,懵懵懂懂赶上了打仗,然后懵懵懂懂从了军。”
铁珩顿了一下,伸手抚着孤坟前的石碑,石碑是黯淡的青灰色,中间一行大字血一样红:“卫·靖安侯孟川之墓”。他转过身,对着大伙,“这里是孟帅的埋骨之地。我很幸运,刚一从军就跟在他帐下。是他带我第一次上战场,也是他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军人。”
阳光照在这座孤坟上,连风声都淡淡的,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哀悼。
铁珩表情平和却沉重,停了许久才说道:“我们这个民族,从来苦难深重,周围净是些磨牙吮血的恶鬼,稍微弱一点,就被人压着欺负。历朝历代,史不绝书。孟帅曾经对我说过,国破了,家亡了,可只要这片土地尚存,华夏的血脉就能一直长留不息。汉人,是浴血厮杀过上千年最坚韧的民族,从来没有被谁彻底征服过。遇强则强,每一次挫败之后,只会变得更加焠砺不屈。”
“而我们,就是国字里守着的长戈,” 他的声音微微发涩,“只有军人够强悍,才能止戈为武。孟帅在莫州十年,从没叫西隗和北鄢越过一步。可惜他最大的愿望,收复幽鄢,却一直没能完成......”
铁珩眼中闪着泪光,不得不深深呼吸来平复心情:“如今孟帅已经去世三年,幽鄢又何尝收复有期?” 他的目光如剑,从队头看到队尾,仿佛一下看到所有人心里,“不光是孟帅,中原上千年出过多少百战名将,也曾将胡虏一直赶到戈壁瀚海,可又怎么样?为什么每隔几百年我们总是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他没等谁来回答,自顾自说道:“有句话叫‘兵是将胆,将是兵魂’。将军,是一支军队的魂魄,可这些打赢了的百战将军有没有把自己的魂魄传下来?怎么他们一走,未竟之业全都土崩瓦解,不复存在?还是因为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在路上不知不觉丢了自己的魂?”
“你们进了铁骑,承受过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的种种,今后还要跟我一起,把这丢掉的魂一点点拾起来,好好藏在心里。”铁珩看着这群彪悍如虎的儿郎们,剑眉飞扬,神情激越,“想重整河山,收复失地,还有天大的苦和难等着,很多人可能根本见不到那一天。可既然选定了,就要心如铁石,不可转也。孙子说过‘兵强于心,不强于力’。这条路很长很难走,只有心里时时刻刻装着一个像样的念头,才能在最绝望的时候坚持下去。”
他的眼中再次漾起一股热流,慨然道:“哪怕铁骑军战到最后一人,你活着,铁骑的精魂就和你一起活着。就像这原上的野草,烧光了也不要紧,春风一吹,还是会绿到天边。”
八百人的队伍寂然如海涛,只有眼底同样灼热的流光回应着他。
“不止一个人问过我,铁骑才几百人,再怎么强,如何去对付几十万如狼似虎的西隗北鄢骑兵?”说到这里,铁珩轻轻笑了,再次露出了大家熟悉的那股傲气,“是,我们比起他们还差得远,可这里每个人都是千挑万选的佼佼者,论起聪明,从大智大勇到玩阴谋诡计,天下有什么人能胜过汉人?再比比吃苦耐劳,我们夙兴夜寐,爬冰卧雪,更不会输给他们!铁骑就是一所学武堂。我们要把西隗北鄢的上万精骑,做成我们的磨刀石!幽鄢的上千里疆域,变成我们的练兵场!大卫如今最缺打得狠打得赢的将军,我们这几百人,要一生十,十变百,百变成千上万,终有一天会直捣黄龙!”
“所以,我要你们每个人都好好记着:朔州、宣州、新洲、渭州、冀州、幽州、还有涿州,” 铁珩再一次慢慢说出这些沁满血色的名字,面容恢复了起初的平和和沉重,“我们八百零五个人,不管是生是死,一起把心里这点念头好好守下去......”
“力量,”他右手成拳,压在心口,安静的声音迸出切金断玉的一字一句,“全都在这里!”
八百双年轻的眼睛看着他,里面都烧着熊熊的火,纯净刚毅热烈坦然。这星星点点的炽热交织起来,最终像潮水一样吞没了一切。
八百个声音和成一个字,犹如山呼海啸:“诺!”
铁骑火红的军旗猎猎翻飞,似乎也带上了这火焰般的温度。
铁珩在碗里倒满醇酒,举过头顶,高声道:“来,一起干了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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