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玫瑰的人

已经六十多岁的刘花匠是这一片远近闻名的种花人。无论在谁家的花园里，都找不出比他园子里更美的花朵了。不过，他并不种别的花，只种玫瑰。

一到玫瑰盛开的时候，那大片娇艳而热烈的花朵，带着天地间最恣意的生命力，吸引着大批慕名而来的赏花人。

“离我的园子远一些，别去碰我的玫瑰！”他总是拿着他的园艺剪站在园子门口，叉着腰，拒绝任何人的参观。哪怕是别人愿意付上一大笔钱，或者托人来说情，他都不愿意。不过，他会嘟嘟囔囔地剪下一枝盛开的玫瑰，送给来人：“喏，拿回去，好好养着吧，别来这里打扰我的玫瑰啦！你们太吵了！”若是情侣或者夫妻，他还会多送上两枝。人们虽然只能望着园中的绝美风景而兴叹，却还是高高兴兴接过玫瑰，盘算着下次再来。

刘花匠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古怪老头。

“你可真是个古怪，不过总是这么可爱！”年轻女性的声音在一丛玫瑰前响起，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脸庞，两道淡淡的眉毛，明亮的大眼睛，超然于世外。只是她的穿着有些过时，衣裙上沾着一些泥土，这是年轻的珂珂，她深爱着花匠，也总是喜欢黏着他。如果有人看见这样年轻的珂珂和暮年的刘花匠在一起，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

刘花匠老了，他没有结婚，没有子女，自己守着这片花园。只是有个侄子会常常来看他，那个时候的他会一改往日的刻薄，温柔地望着这个和自己略有相似的亲人。

“叔叔，您可真行，本来不希望他们来打扰你，这人来了，您还该送花给他们。那人家不是更想来么！”

“哎呀，那么远来一趟，总是不容易，花嘛，送一枝也没事！”刘花匠笑眯眯地说。

“您呀，真古怪！”侄子放下药丸，半是心疼半是责怪。

花匠终究是有些老了，眼花还有点耳聋，近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叔叔，还是搬去和我们一起住吧！”侄子担忧，“爸爸妈妈也很担心您，您身体这样不好，还要侍弄这一园子的花草。实在是辛苦。”

“没事没事，不辛苦。”花匠说完就又咳起来。

珂珂想要走近一点，拍拍他的后背，想让他舒服一些。侄子却快了一步，挡在前面，替刘花匠拍背顺气：“您看，就是这样，我们才放心不下，连个能好好照顾你的人都没有！您让我们怎么能安心呀！”

珂珂只能轻声叹息，眼泪不自觉漫上眼眶，是呀，花匠没人照顾，她也没办法！她唯有转过头去看那些玫瑰。那株瘦弱的玫瑰，叶片细小，茎秆挺直，却总是不开花。

侄子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花匠，只是留下了带来的日用品和药，忧心忡忡地离开。

花匠也来到这玫瑰前，他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叶片：“珂珂呀，真是对不起了，它还是没开花，看来今年又会是白忙一场，又让你要等一等了，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啦！”

珂珂听着这话，觉得欣喜又心疼，不过，她看看叶子上的夕阳光照，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收拾好心情：“好啦，老头，该去吃饭啦！”

花匠只是蹲着，眯着眼看这玫瑰，一直等到那屋里的老钟“当当当”地敲响，他才离开园子。

晚饭过后，他摆弄了桌上的红玫瑰，想起珂珂最喜欢红玫瑰，自顾自笑起来：“珂珂呀，可真是想你呢！”听着这话，珂珂也害羞地红了脸，只是她看着花匠，眼神里都是悲伤。

花匠捧着《玫瑰圣经》在摇椅上睡着了，还没安静一会儿，先是呵呵一笑，紧接着又乱动起来，手里的书也“啪叽”掉在了地上，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脸上滑落着眼泪，突然放声大哭。

珂珂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虽然习惯，但是每一次花匠哭都会让她心痛不已。

花匠是做梦了，梦里他回到了年轻的二十来岁，俊朗儒雅，温柔体贴。站在他身旁的是年轻的珂珂，她穿着好看的衣裙。他们一起站在玫瑰花丛前，珂珂指着玫瑰要他种出最漂亮的玫瑰送给她。花匠当然是拍着胸脯答应她，珂珂的脸在晚风中，红红的，可爱极了。她的笑容散发着甜甜的味道。花匠要去牵她的手，可是珂珂只是给玫瑰培了培土，就不说话，转身离开，她一路直向着林子深处走去，花匠想去追。这是所有的花草开始疯长，缠绕，把路封的严严实实。任凭他如何挣扎，如何呼喊，都是徒劳，珂珂已经不见了。

花匠醒来，实在是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醒来。他的珂珂，怎么就抛弃了他，忍心留他一个人？花匠的心碎成了好多块，他痛苦、委屈、甚至带着一些恨意，他恨时间，恨命运，可最后只能接受。那种由于太过悲伤而抑制不住的哭泣，让他的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可是，看着这种情景的珂珂，她无能为力！她什么也不能做！她恨自己这样！

花匠透过窗户，看着那丛玫瑰，自言自语：“珂珂，再等一等罢，请你原谅我！”

珂珂蹲在一边：“唉，傻瓜，我可从来没怪过你，我只是……唉……”

花匠起身，慢腾腾地回到卧室，翻看起相册，那是他和珂珂，手牵着手，多么美好的时光呀！他盯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就像很多个夜晚一样，到了这种时候，他才会觉得有人陪伴，他好像没有那么孤独。

园子里的玫瑰，在第二天的傍晚悄悄开放了，花匠欣喜若狂，他看着娇艳的玫瑰花瓣，爱怜地抚摸着，他小心翼翼扯下一片花瓣，像是捧着世界上最最珍贵的宝物一样，连同昨夜的那张照片，一起放在上衣口袋，心口的位置。

珂珂也待在玫瑰前面久久不愿离开，啊，这是她多么盼望见到的八瓣玫瑰啊。她等这一刻太久了，这下遗憾可以少一点了。她也为了花匠开心，花匠总算可以放下一件心事，可以轻松生活了。可是，珂珂，她完全想错了。

当珂珂决定睡在玫瑰花房，要好好看一看这玫瑰的时候。花匠也郑重地吃了晚饭，收拾了房间，又给侄子写下一封长长的信。他要为四十年的承诺画上一个句号。他终于可以放心，也可以不再痛苦了。

他安心地躺在床上，这一次，没有失眠，他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轻缓。

花匠以为一切就这样简单结束了，可是，他也想错了，他收到了一份最意外的礼物。

“老头，该去吃早饭了！”珂珂一眼就看见蹲在旁边看花的花匠。

“该吃早饭了！”花匠的声音格外轻快。

珂珂笑嘻嘻走着：“你今天要吃些什么呢？”

“吃些什么呢？吃什么都好吧！”花匠和珂珂一起穿过了玫瑰花房的墙。

珂珂觉得不对劲，今天的花匠怎么和她一样，可以穿越这堵墙！她慌慌张张去拉花匠，这一次，她拉住了他！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要拥抱他，拉住他，都没成功，可是，这一次，她拉住了他！

“凌之，你？”珂珂不可置信，声音里都是慌乱。

“珂珂！是我！”花匠刘凌之抱住了他的爱人袁珂珂！

“你能看见我？听到我？”珂珂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珂珂，让你久等了！”花匠笑嘻嘻的样子，如同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约会迟到的时候，当时，他说了一样的话。

花匠牵着珂珂的手：“我终于敢见你了，四十年了，它开了！”

“凌之，谢谢你！”

“珂珂，谢谢你，我昨夜看见你，才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对不起，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抱歉让你这么孤独！”

“凌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抱歉一直不能真正陪你，孤独的是你……”

他们相拥哭泣，这对在四十年前就分别的恋人，如今真的团聚。他们终于可以一起走了。在那天的晨光中，这才是真正美好的风景。

刘凌之的侄子按照叔叔的遗嘱，将他葬在珂珂的近旁。那株玫瑰也一并移栽了过去。

他为叔叔离开而痛苦，却也为叔叔不再受病痛和相思的折磨而释怀。他知道叔叔的爱人，袁珂珂，那个美好的女孩，生命在二十岁时戛然而止，当人们在树林里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衣裙沾满泥土，神情却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袁珂珂死后，叔叔就买了一块园子，开始种玫瑰，种了四十年，从意气风发的刘凌之变成了白发苍苍性情古怪的刘花匠。

如今，刘花匠在玫瑰盛开的那个夜晚去世了，又变成了那个幸福的刘凌之。

侄子知道叔叔的故事，知道叔叔的孤单，知道叔叔是固执的种玫瑰的人。

可是，他不知道，守在这里的还有袁珂珂，她也一样固执地种着属于她的玫瑰。

玫瑰又有什么魅力呢？侄子看着满园的玫瑰，他打算在空地里，种点向日葵，因为他不久前，认识了一个喜欢向日葵的姑娘，那个姑娘就像向日葵一样美好，带着光，照进了他的生活。

唉，这个世界，都是些种“玫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