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罷倚松玩鶴

作者: 女公子的小书房 | 来源:发表于2018-02-27 10:23 被阅读20次

    琴罷倚松玩鶴

    有枚闲章,上刻:「人生识字忧患始」。很爱这句一语双关,一来是说,人到了识字的年龄,脱离襁褓,认识世界,开始学习、思考,逐渐拥有自己的立场、观点,懂得了是非之别,于是烦恼也便随之而来;另一层意思,大概是指自从学会读书识字,灵魂便被启蒙,精神世界的疆域自此开阔,阅读与表达的工具成为通向世界、通向另一个维度的途径,从此后,婴孩般纯美无暇的世界便不复存在,清醒的苦难,如同潘多拉魔盒,一但打开便无法再关上。

    而我爱上古琴,就要从这里说起。

    里尔克写,音乐是雕像的呼吸。图画的静默。语言停止处的语言。垂直立于消逝心灵之路线的时间。

    当文字作为道路,引领我走向诗境,沿途风光旖旎,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然而忽逢桃花林,发现诗的世界处处芳草鲜美落樱缤纷之际,却也同时感到文字语言苍白乏力的边界。白话文尤甚。对诗境的描述,常常侧身立于最险处,多一步则多,少一步则少。不说无法表达,一说又显多余。对瞬间情绪的陈述和心内感觉的描摹,很多时候,一说就是错,越说越错。

    文字语言,是人与世界彼此认识的途径,有时又恰是彼此认识的屏障。

    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听古琴声音,从小就知道琴筝之别,并且有了喜恶的倾向。但直到成年后几次重新发现,重新理解,才算真正的见到它。虽然不会弹只会听。但开始享受琴声的隽永空灵,开始享受心中宁静,开始享受一种心领神会的悠然。

    对其它乐器来说,繁复的音,是要「音」被注意。重点在于喧闹的乐音,而古琴的音,是为了被音所暗示出的广阔的寂静。

    我尤其喜欢传统琴曲那种曲调苍凉滞涩的老旧味道,悠远而富有着看不见的力度。音乐之外的东西,其乐无穷。

    中国人说书法——「功夫在字外」,说琴声——「弦外之音」。这种琴音之中的「声暂歇」和传统国画中的留白是同一个道理。只需要轻轻拨动一根琴弦,这么简单的一个声响,古琴声场的魅力就展现了。那个声场里容纳的,不仅仅只是听者丰富的自我投射和联想。那个声场,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就是:「对于不可言说的在,我们只能保持沉默。」所有的艺术,就像文字和言说,只是为了暗示那个不可言说的在,它存在于语言无法进入的境界和知识无法到达的层面。

    而古琴,如同所有艺术和宗教的核心,如同「指月的喻语」,它通透的穿越文字语言的介质,直接触及「不可言说的在」;如同山水画里,常会画上这么一个独自面对高山流水的琴人。这个弹琴之人,存在于山水自然的深处,也存在于音乐的深处。而那一刻是个超越时间的存在。没有年代,没有具象的人物与事件,这个瞬间连通天地,连接无限。古琴在表现这样的瞬间时,古琴「音乐」反而是不重要的一部分。它像一种述说,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说什么。

    很多人都说:「我不懂音乐,我也听不懂古琴」。什么又算懂呢?从专业角度来说,隔行如隔山,声音的艺术又最抽象,乐理也艰深晦涩,的确「难懂」。但我相信,只要听到音乐让你心动,这就是听懂了。艺术的世界最简单直接,很多时候,只需要放下知识、逻辑、固有的「懂」与「不懂」的概念,仅仅依靠直观感受那些旋律起伏,律动之美,就是懂音乐的最好途径了。如同微风拂面的舒适不需要用逻辑去理解和丈量。

    另一方面,古琴艺术的确是非常难懂的,它不仅作为「音乐艺术」而存在,它更是载「道」之「器」。是一个阶层的符号,代表着一群遗世而独立的、精神洁癖的文人阶层。学琴时常听一句话,说古琴:「学会容易,弹好难。」在它背后,除去音乐表现力的部分,剩下的文化内容才是够咀嚼一辈子的味道。

    古琴音乐自古不是一个谋生的职业。或宫廷供养,或成为文人生活的一部分。「愉己不娱人」就是它的门槛。从不降低自己去将就别人,就是它的高傲。

    风骨,就是我所理解的古琴的核心。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它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它是决不妥协,决不低三下四、决不委曲求全;它是一种决绝的价值取向,一种忠于自我的理想人格。它从神话中诞生,贯穿中国文人的历史;它与儒释道密不可分,只存身于帝王将相、文人雅士、修行隐逸者之处,从不在歌肆酒坊、秦楼楚馆供人娱乐消遣。它有「琴格」。

    所以自然,它的所谓音乐表现力是一定不能和那些生来就为了表现的乐器同日而语的。它最好听的时候,大概就是一个人的时候,在灯下,用丝弦,窸窸窣窣,独自弹奏弹奏。琴声响起,无论身处何处,即刻被带入深山峻岭、茂林修竹、雾霭行云海天高阔……亦有秋鸿鹿野、雨打芭蕉、月照幽篁,心与琴游,好不快活。

    另一种听琴最好的情境,就是三五好友,屏息静待,再来一点好酒,阳春召以烟景,大块假以文章。

    古琴中有「十四宜弹」之说:

    1、遇知音弹;2、逢可人弹;3、对道士弹;4、处高堂弹;5、升楼阁弹;6、在宫观弹;7、坐石上弹;8、登山弹;9、憩幽谷弹;10、游水湄弹;11、居船中弹;12、息林下弹;13、值二气清朗;14、对当风明月弹。

    这些都是弹奏古琴最愉快的时间地点和场合。但我最欣赏的,其实是古琴「十四不弹」。我想,了解一件事物重要的不是它「是什么」,而是它「不是什么」。这十四个不弹,是古琴真正的性格和态度。

    这十四不弹是:

    1、风雪阴雨不弹;2、日月交蚀不弹;3、在囹圄不弹;4、在尘市不弹;5、逢俗子不弹;6、对娼妓不弹;7、醉酒后不弹;8、夜事后不弹;9、衣冠不整不弹;10、香案不洁不弹;11、神思不聚不弹;12、腋臭臊气不弹;13、不净手漱口不弹;14、鼓动喧嚷不弹;

    每次想起这一脸「曲高和寡」的神态,我就对古琴爱得欢天喜地。这面人格的镜子,它投射着多少中国传统士人的理想人格。黄帝作《清角》,以会鬼神;禹舜作《南风》以理天下;周文王作《文王操》博爱天下,悲悯众生;郭楚望作《潇湘水云》,感怀时势飘零,愤世忧国;嵇康作《广陵散》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然,忧愤孤绝、慷慨悲凉,淋漓沉郁,除赤子之心,别无依傍……中国文人自古缺乏宗教性,如今的如今再去掉儒家道德的「道」与「德」,只剩唯物的利。不,或者说,文革之后再无纯粹的文人,自然也再无纯粹的文人音乐。古琴音乐中所谓的结构和技巧,都已是音乐演奏家们的事了。

    如今我一点也不想再做「普及古琴」这样的事情了。精神的奢侈品也应该限购。永远不要降低门槛,永远不要为了什么而卑躬屈膝。礼崩乐坏,煮鹤焚琴的时代,穿身白袍子坐在琴前装神弄鬼的商人,是距离古琴最远的姿态。

    如果正巧你会弹琴,那么最愉快的与它相处的方式,也许就是直泻胸臆,清风明月下,关起门来与之对谈。自遣幽情,不必表演给别人看。或者,像我那些深爱着古琴的好朋友们一样,弹得一手好琴,再做一个低调的老师,默默的去启迪那些等待被启迪的人。

    「笼窗取凉风,弹素琴,一叹复一吟。」我自己呢,安安静静听琴就好了。我的文字,就是我的无弦琴,在我可被描述的世界里,古琴就是我对不可描述的隐喻。窗外乱象,不必管,几千年来也就这样过去了。弹那些老曲子,说自己想说的话。

    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也许这样一个时代,对士人风骨,也只能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但踢抹勾挑,呯呯砰砰之后,多少还是要屏息凝神的听听,那琴声留白的寂静深处,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四日作

    二〇一七年九月十五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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