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六年,大大小小的琴曲弹过二十来首。细想一过,能完整弹下来的不足一半,更不用说情韵味道了。
我学琴是半路出家,大学时因缘际会,遇到一位好师父,这件事情曾经写文记录过。
接触古琴的时候,我已经十九岁,早就过了所谓的“关键期”。乐感极差,对音高、音准、节奏均缺乏敏锐,弹了一年多才学会调弦。
出于兴趣,练琴也算勤快,如今也学到《流水》等大曲了。然而弹起来总觉得少些什么,不能曲尽其妙。
学过琴的人,大概都有这种感受,一曲学完,成就感极强,信手弹熟,毫不费力。然后就开始按照老师的要求,多多练习。然而几十遍弹下来,似乎还是老样子。
弹琴自然是一种享受,不过世间事大凡容易的、舒服的,都难有什么进益,这便是干货文常讲的“跳出舒适区”吧。道理虽然懂得,却总是懒于用比较“磨人”的方法去练琴。
《关山月》是一首极短的琴曲,节奏感很强,多用轮指,爽利好听。我早已学过,但是有几处细节不曾打磨,弹起来效果平平。我一直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听了小师兄的《关山月》录音。
小师兄才大三,音乐学院的小帅哥一枚,年纪虽小,本着先入山门为大的原则,我还是要“兄事之”的。他是专业出身,节奏感和音准都是一流。这一首《关山月》,听得我如梦初醒: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
我终于知耻而后勇地决定重新练习《关山月》,从指法到节奏。
我常常跟学生说,学过的琴曲要多练,练多少遍也不为过,惭愧的是,自己弹琴向来只图痛快,很少这样刻意的练习过。
是么叫做刻意的练习?不是浑浑噩噩弹下来就算完,如师父所言,学过的曲子,要当新曲子去练。对着琴谱,一字一句地校对指法,对着名家的录音,一遍一遍地找自己的差距。
这样真的很累,弹起来磕磕绊绊,一点儿都不爽。
可是不这样的话,真的很难听啊。
于是我想,暴力解决一切,先弹它一百遍再说,就用小师兄的录音为蓝本。
默默地收藏了小师兄发在QQ空间里的《关山月》页面,每天晚上端坐琴桌前,摆上十颗红豆,第一遍与录音合奏,第二遍自己弹,依此轮回,每弹过一遍,红豆挪过一颗,如是者十。
《关山月》极短,十遍弹过也不到半个小时,理论上“一百遍”的目标十天可达。然而作为一个天天听鼓应官去社会人士,哪有学生时代的充裕时间,整个过程用了将近一个半月。
这首曲子有一个极难(我自己觉得)的地方,就是“戍客望边邑”一句的开头,大指从二弦换到四弦,距离很长,节奏又快,我总是换不过去,每弹到这里,都会发出“滋拉”“咣当”之类的声音。
过弦是古琴的一大难关,做得好当然是如《琴学丛书》所云“指与弦化矣”,就像我师父的样子: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演示多少遍,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好,就像李寻欢的飞刀: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发出来的。
根据轮扁斫轮的故事,有很多技艺都是“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古琴大概也有很多类似的地方。
在《关山月》弹到五六十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一处过弦莫名其妙的就过去了,浑然无迹,再也不会发出杂音。
那种感觉就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啊啊啊我终于突破《玉女心经》第三层了!
你问我怎么做到的,我实在不能告诉你,就是弹弹弹,弹着弹着就做到了啊。
在《关山月》一百遍结束之际,虽然我的节奏感还是一如既往的差,毕竟依样画葫芦,能有一点儿进步了,指法上的收获更是不虞之喜,这让我进一步坚定了暴力解决一切的信心:大部分困难的事,砸上一定的时间,都不在话下。
一直以来,天资极差的我惯于用死磕的方法应对挑战,并且已经挑战成功了很多事,毕竟那是笨办法,就不一一介绍了,那种《XX天学会XXX》才是干货文的王道嘛。
曹丕的《典论·论文》里有这样一句话: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当然都是相通的。
这一次死磕《关山月》,我终于搞明白这种“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技能可以怎样获得。
我一直觉得,很多事如果缺乏天分,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别人,是很绝望的。这次试验让我生出了一点小小的希望:你看,或许就“力强而致”了呢?
这就又回到那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我要是能活三百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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