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闻首届全国九疑琴社联席会暨九疑琴学研讨会征集论文,此举洵为盛事。笔者忝列九疑门墙,不敢不附骥尾。然琴艺不精,见识浅薄,“论文”二字,实不敢拈。笔者有幸,得唐山九疑琴人李先生天桓垂教六载,感佩无已,遂记学琴感悟于斯,以见天津九疑派传承之一斑。
一、滋兰树蕙寒复暑
2008年,李天桓先生应吴克峰老师之邀,来南开大学古琴社执教。当时的先生已年近古稀,他听闻这个请求,欣然应允,并且为了照顾没有收入的学生,只收取极低廉的学费。此举绝非一时兴起,以后的七八年间,先生每周奔波于唐山和天津之间,不辞劳苦,不计荣利,将所学倾囊传授。直到去年,先生手术住院,休养了许久才得康复。我们实在不忍再让先生如此劳碌,坚持停掉了先生在南开的琴课。我和许多南开同学还是常常前往唐山,继续学琴。先生近日课徒以外,更要整理琴曲、校对著作,十分繁忙。即便如此,他总是尽量抽出时间为我们上课。先生用他的言行让我们看到,什么是“士志于道”。
南开琴社创立之初,发起人吴老师也曾请过其他琴师,最终能让南开学子心悦诚服的,只有李先生一位。吴老师说:“先生是我们的文明哺育出来的花,是人类智慧的光,是以我每每想到、见到李先生,都会由衷对我们这一古老的文明、对人类产生信心。”七八年来,随先生学琴的南开学子莫不有感于斯言。
二、妙传古调意纵横
九疑琴风端凝厚重,如对长者。我十分庆幸自己的开蒙第一课受教于李先生,一小时,我们只学了勾这个指法。
先生授课指法严格,下指用力,谨守定规,绝不肯贪多务得,含糊带过。初学琴者不免以为指法枯燥,盼望早日学曲。先生不肯媚人,择善固执,一些急功近利者遂于这一阶段难以静心,先生常讲《琴学丛书》中九疑宗师杨时百学习《渔歌》的往事:
渔歌一曲,予自癸丑九月迄丙辰八月,与琴师月课十八次,合弹两遍,风雨寒暑不辍,连闰计一千三百遍,求学之难可胜慨叹。
杨老先生既有开宗立派之大才,其天赋自不待言,我等天赋不如,当然应该以勤补拙。这样学琴,初时或者进度很慢,但基础扎实,琴理渐明,数年之后便可厚积薄发,面对繁难的大曲亦能履险如夷。
当时我和学琴的同伴难以免俗,常常对先生说:“这一首我会了,下一首学什么?”
先生为人诙谐,笑道:“什么叫会了?我弹琴弹了六十年,不敢说自己会了。”
我们不敢再说。
先生便如孔子回答“子路问成人”一般,用“今之成人者何必然”的口气退而求其次道:“一首曲子,至少要从头至尾连弹三遍不出错,才可以从技法上说会了,这是最低最低的要求。”
我们不服气,打算试试看,就与一同学习《良宵引》的师弟合奏这首小曲。就是这首看似简单的小曲,不是我错了,便是他错了,好不容易坚持了两遍没出错,第三遍又错了。只好从头试过。
先生笑道:“其实你们两人合奏,难度又增一倍,无论谁错了,都要重来。”
如今,我们自己翻着谱子弹《鸥鹭忘机》,弹《长门怨》,弹《神人畅》,先生听了指点一二,赞许道:“弹得不错。”我们才愈加意识到,当年那种一丝不苟、取法乎上的琴课是多么重要。能够在启蒙的时候入芝兰之室,是我们学琴最宝贵的经历。
先生推崇传统的琴风,他常常让弟子们看朱厚爝的《鼓琴训论》:“挺短的一篇文章,弹琴的章法都在里面了。”
《鼓琴训论》中说:“不宜飞舞作势轻薄之态。欲要手势花巧以为好看。莫若推琴而舞。若要声音艳丽以为好听。莫若弃琴而弹筝。”先生深以为然。有人觉得这样抱残守缺,不利于古琴创新。先生总是痛心地道:“古人那些好的东西,首先要继承,然后才能创新。现在的人眼看着那么好的东西渐渐消失,不肯好好去学,先来破坏一番,实在可惜。”
幸而在先生的教导下,南开琴社的同学们虽然年轻,弹起琴来却质朴遒劲、有板有眼。人云陶渊明诗是“豪华落尽见真淳”,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少年人血气方刚,跟先生学琴却渐渐悟出一些这样的味道来。
三、琴格高低心自知
我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南开大学学生活动中心,那是一次古琴讲座。当时我课业繁忙,正在犹豫要不要加入古琴社,毕竟学习一种乐器是要占用大量时间的。结果对先生的谈吐气度和高妙琴曲一见心折,当即决定,一定要跟这位老师学琴。
先生常常说,想弹好琴,要多读书,不然弹得再熟,也没有意思。就像《鼓琴训论》里说的,弹琴“须要解意。知其意则有其趣。则有其乐。不知意趣。虽熟何益。徒多无补”。
每学一首琴曲,先生总要讲解曲中意趣,如《归去来辞》之冲淡洒脱,《阳关三叠》之苍凉沉郁。倘若不懂得陶渊明“静寄东窗,春醪独抚”的兴致,不懂得诗文中关于离别的抒写,不懂得何谓“君子以友辅仁”,就算指法再熟练,也无法领会琴中之趣。
学习《梅花三弄》时,先生说,《梅花》开头的散音,要雍容大气、法度端严,犹如皇家仪仗一般,因为梅花凌寒独绽、风骨宛然,琴曲要弹出凛然之气,不能如呕哑嘲哳的小调一般。学习《流水》时,先生说,等你指法记熟了,弹琴时就不该只想着几弦几徽,应该想着平生所见的大江大河、小溪流泉,心中情意与琴曲冥合,弹出氤氲浩渺的流水之态。当然,追求这种境界的基础是记牢指法,弹熟琴曲。
唐人李颀听董大弹《胡笳》,称其“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琴之一物,能生发出如此丰富的情感与画面,弹琴之人与听琴之人自必胸中有丘壑。
多读诗书可以丰富琴曲的意趣,我们手抚《平沙落雁》,可以想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可以想到“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也可以想到“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因为胸中气象不同,一首《平沙》遂千人千面。音乐可以表情达意,但毕竟不如文字一般准确明白。可正是这种模糊性,拓宽了对音乐的理解,在某个方向之内,不同的人可以根据自身经验进行个性化的丰富联想。学琴日久,越发明白先生为何一再强调学琴之人“须是读书”——一个内心枯瘠的人,无法给古琴注入生命。
九疑琴学外和内刚,风骨宛然,备庄重之风,无轻薄之态。先生常比之以士人君子:大丈夫威武不屈,弹琴也要有力有节,有风骨。学习《平沙》走手时,先生总说,要“方”,不要“圆”。谁若运指拖沓无力,先生便说,味道不对了。
随先生学琴,有两段旧事常常听闻,杨老先生学《渔歌》之事,前已言及,清代琴工张春圃不肯摧眉折腰、媚附权贵之事,便是先生讲“风骨”的教材。张春圃为人狷介,琴艺高超,应慈禧、肃王之召献技,却不惯拘束,不恋富贵,颇有孟子“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的胆气。此人后以贫死,虽则位卑,却是士君子的传神写照。
弹琴若为取悦他人,与奴婢何异?张春圃抱定的信念也是先生盼望我们追慕的:为人立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最初学琴时,适逢叶嘉莹先生在南开举行了一系列吟诵讲座,我十分喜爱,一次琴课,忍不住跟先生提起。先生笑道:“从前私塾读书,都是那样的腔调。”说罢当场吟诵了一首《芙蓉楼送辛渐》和几句《岳阳楼记》。我这才知晓,原来老先生们吟诵诗文是如此自然舒服。一些人把吟诵当成唱歌,当成表演,味道就完全不对了。也是从那次起,我渐渐了解到先生不止是位退休数学老师,他多通古艺,满腹诗书,难怪弹起琴来文质彬彬的气度随身以具。
四、不负三春桃李育
南开琴社创立于2008年,2014年在吴克峰老师的建议下正式定名为“瑚琏琴社”,取“国之重器,珍重好修”之意。七八年的时间里,李天桓先生和他的公子李清先生是琴社主要的指导老师,前后有数百名来自南开、天大及天津其他高校的学生在琴社学琴。他们从零起步,渐能操习大曲,得窥琴学堂奥,其中有十几人正式拜入李天桓先生门下,成为入室弟子。
从2014年开始,瑚琏琴社会于五月间在南开大学举办古琴音乐会。上台演奏的,无论是尚自稚拙《秋风词》,还是初具风韵的《高山》《流水》,都凝聚着九疑琴人的心血。在李先生年事已高、不宜奔波劳碌之时,他的弟子们已经可以接下传承的重担,继续留在琴社传授后来的学弟学妹。
在天津,古琴艺术进入高校,以李先生为代表的九疑琴人功莫大焉。那些怀瑾握瑜、难凉热血的少年,正是对文化的传承、理想的坚守最肯用心的一些人。
李清先生的九疑青青琴社也是天津九疑派重镇。李清先生于我有半师之谊,最早加入瑚琏琴社时,我有许多次指法课受教于他。后来我拜李天桓先生为师,对李清先生不得不以兄呼之,实则他的琴学造诣完全是我师辈。李清先生任教于高校,业余以传承九疑琴学为己任,他的青青琴社学员众多,特出者已能课徒矣。
泠泠古调,知音虽少,有赖这些传承者的力量,却能一灯不灭,就像叶嘉莹先生的一句诗:“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五、不薄今人爱古人
相信学琴之人都听说过“难学易忘不中听”这句话。“难学易忘”容易理解,这是一般的学习规律。“不中听”就比较奇怪了:悦耳是音乐的基本要求吧?
“不中听”的特点,在传统的九疑派中尤然。李先生弹琴,喜欢洗尽铅华,不事雕琢,繁复急促的轮指,徒增花巧的触撞,常常弃之不用。有人慕其高古,有人却不觉昏然欲睡了。这种现象,如同《礼记·乐记》中的魏文侯之问:“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
古人尚且有此一问,何况五音炫耳的现代人呢。传统的古琴“不好听”,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我们该如何解释之,又如何应对之?
雷海宗的《雅乐与新声》中有一段话,可以很好的解释传统的古琴“不好听”的问题:
雅乐……是封建制度下的一种礼数,并不是为消遣或娱乐的。其中即或含有消遣或娱乐的成分,也只是附带的,主要的作用是媚神与礼客。到战国时,古代的祭祀虽未全消,但祭礼大半已成了儒家的理想,各国实际多不注意。古代的宴享之礼,也不能继续维持。音乐已完全成了一种消遣,主要的目的是娱乐。
古琴历史悠久,高居庙堂之上,是名副其实的礼器。发展到后世,又主要操于文人士大夫之手,这些人弹琴,往往并非耽于声调之悦耳,乃是为了秉持琴声背后的理想与信仰。其冲淡寡味,亦在情理之中。
古琴可以蕴含理想与信仰,面对端琴而坐、中正平和的李先生,我心生敬畏。学琴数载,我为先生的人格所倾倒,古人云,亲其师,信其道,我遂尔也对这种中正平和的琴风心摹手追。
古琴不可以摇荡性情、愉悦心目吗?自然也是可以的。无论在哪一个领域,允许人们自由地选择都是文明的标志,古琴亦然。因此,中正平和与繁复靡丽不应成为古琴界对立的两途。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以我所接触的琴曲而言,九疑派所传《渔樵问答》端凝厚重,而虞山派琴家吴景略所传《渔樵问答》潇洒飘逸,只有风格之不同,岂有水平之高下。
杜甫《戏为六绝句》中的“不薄今人爱古人”,实可作为我们传承九疑琴派、悦纳不同琴风的宗旨。不过,杜甫还曾说过另一句:“别裁伪体亲风雅”。对于某些故意作怪、哗众取众而侈言“创新”的现象,却不该盲目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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