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工作,老家在河南A市,每年的春运,都是我最头疼的时候。北京到A市虽然有直通的火车,但只有普快,而且车次很少,到了春运期间,车票极其难抢。所以从北京回老家,我一般会先坐高铁到郑州,再从郑州坐大巴到A市,返程是同样的路线。北京和郑州之间的高铁车次很多,但即便如此,春运期间仍会一票难求。刚过去的春节,从北京回老家还算顺利,虽然刷了很多天的票,但有惊无险。返程的时候,却出了一点状况,并且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
因为请了几天年假,所以我计划到正月初十再启程回北京。从春节前我就开始刷返程票,一直到正月初八,我才买到了一张正月初十晚上11点多的郑州到北京的高铁票。临走的前一天,也就是初九,全国范围内普降大雪,A市到郑州的高速路被紧急封闭,这样一来,我没法坐大巴到郑州,高铁自然也没法坐了。我不知道是该骂坏天气,还是骂铁路系统,是该骂为什么自己要生在A市,还是骂为什么好的工作机会都在北京,或者应该骂自己为什么非要到北京打拼!但生完了气,还是得老老实实地面对问题。我打开手机上的“铁路12306”APP,先把郑州到北京的高铁票退掉,然后看起了A市到北京的火车列表。
虽然已经好几年没坐A市直达北京的火车了,但由于车次很少,所以我仍然记得那几辆车的编号。我发现车次较以往多了几个,应该是春节加开的车吧,我想。我看了看正月初十的票,五个K字头的普快都显示无票,只剩下一个编号为4098的车次显示有票。我之前没见过4098次列车,而且奇怪的是,这辆车没有卧票,只有坐票和站票。我翻看了往后几天的车次列表,4098次列车全都显示有票,看来票源充足。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坐过的一趟车,坐票被设置在卧铺车厢,一个下铺对应三张坐票,4098次估计也是这样的车。4098次列车的时间是从下午4点到第二天凌晨2点半,全程10个半小时。我纠结了好半天,但没办法,只能咬牙买了票,一张坐票,3车19b。
第二天,雪停了。水泥路旁的一片片的菜地上、椭圆的麦秸垛上、高大的杨树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灿烂的阳光照在雪上,整个世界一片晶莹白亮。姐要开车送我去火车站,但公路上的雪还没有全部化掉。爸担心路上不安全,姐说小心点儿开就是了。下午两点多,我告别了爷爷、爸妈,踏上了返回北京的路。因为车开得小心,本来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我们却用了将近两倍的时间。
马上就要检票了,我赶忙到购票大厅的自助取票机那儿去取票。选择“网络取票”,放上自己的身份证,按下“打印车票”,车票缓缓地从出口钻了出来。我急忙将车票抽出,打算看一眼,核对一下信息。我边走边看,2月14日,4098次3车19b,嗯,没错。嗯?我突然注意到车票的右下角有一个猪头的标志。春节特别版的车票?应该是吧,而且今年是猪年。但为什么不做一个可爱的卡通猪头,而要做一个长鼻子、长耳朵、眼睛挤到看不见的、丑陋的猪头呢?写实主义风格?也许吧。“怎么了?”姐问我。“没什么。”我笑了笑,然后和姐一起赶往候车室去了。
候车室的入口安装了以前没有的门闸,门闸的一侧有两个大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门闸里面站着两个年轻姑娘,四个人都裹着深蓝色的棉大衣。我问坐着的大爷:“送人的能进去吗?”大爷摇摇头。我回头跟姐说:“进不去,那你回吧。”“那我走啦。”姐笑着说。“嗯,走吧。”我有点失落,笑不出来。姐走了,我转身来到门闸前,琢磨着怎么进去。“请将身份证放在此处。”我看到上面这样写道。“不需要车票?”我将信将疑地掏出身份证,放在了读卡区。注意到门闸上方有摄像头和显示器,我很自然地将自己的脸对准了显示器,很快,闸门开了。“不需要车票,比北京的还高级啊,呵呵。”我想着。“装备升级了,工作人员怎么反倒多了?”“也许是春运期间,需要多一些人吧。”进了门闸,来到安检区。“嚯,安检机也升级了,传送带长了很多,不错!”安检通道另一侧的监控区有四五个工作人员,都是年龄稍大一些的阿姨。“怎么这么多人?平时这些人都在哪儿呢?”我一边想着,一边过了安检通道。
4098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我背上双肩包,推着行李箱,加入了检票大军。检票的速度还算比较快,没多久就轮到我了。我掏出车票,又看到了正面右下角的猪头。过了检票口,我看到大家并没有朝着站台走去,而是排成了长长的几个队伍。我看向左边,远处有几个工作人员举着牌子,上面写着“2车”、“3车”、“XX车~XX车”、“XX车~XX车”,每个牌子对应一个队伍。队伍一旁,几个穿着灰色迷彩服的军人在维持着秩序。我穿过人墙,走到3车队伍的末尾。在我等待的那段时间,我身后又排了很多人。气温有些低,而且刮着小风,大家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不停地张望着、晃动着。人群里年轻人居多,不少人的脸上显着稚气,应该是学生,还有一些年纪大些的,穿着上不那么讲究,拖着大箱的行李,应该是打工的人。大概10分钟过去了,队伍开头的工作人员终于有了动作,指示大家一队一队地按顺序进入站台。
人们按照自己所在的队列,有秩序地进入站台,然后在站台上一字排开。接着,又是等待,人们更加焦急地左顾右盼,沿着铁轨的方向伸着脖子向远处望着。铁轨上有破布一样一片一片的残雪,远处雾蒙蒙的,似乎尽头是另一个世界。寒冷侵袭着人们,我不自觉地小幅跺起了脚。同样大概是10分钟的等待后,列车员让大家从站台的一侧转到另一侧。“这边,这边!”他一边挥着胳膊,一边大喊。大家盼望已久的火车终于出现了。方正高大的绿皮火车带着远方雾霭中的神秘气息一边减速,一边驶入了站台,发出巨大的吱吱声。
也许是等待的时间太久,火车还没停稳的时候,大家便瞅准了自己的车厢,随着火车的移动,蜂拥而上,原本站台上的几个长条形的队伍,变成了几个小鼓包。列车员大喊着:“排队,大家排好队!”但是没有人听见。我站在小鼓包的最外围等着。“3车厢的,大家也可以从4车厢上去!”列车员又大喊。我转头,看到4车厢的门开着。我和几个在最外围的人于是转身向4车厢走去,确切地说,他们几个是跑过去的,我是走过去,于是我是最后一个上的车,不过,有什么差别呢?
刚踏上火车,一种压抑的感觉便向我袭来。车厢的地板黑乎乎的,应该有很久没有清理过了,墙面上也涂抹得脏兮兮的,一股温热的腥味扑面而来。我跟随着前面的人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车厢里挪动着。进入4车厢,我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猪、羊、鸡、鸭、猴子、猩猩挤满了车厢,每个下铺上坐着四个猪或者羊,中铺、上铺躺着猴子、猩猩,过道上站着鸡、鸭,壁挂的座位上也都有动物坐着。动物们或眯缝着眼睛,仰面靠在床架上、墙壁上,或弯着腰,以手脚掩面。猴子、猩猩们瘫在床上,一动不动,鸡、鸭们也都蜷缩着,萎靡不振。地板上、墙面上、床板上,到处是黑乎乎、油腻腻的,果皮、纸团或者分不清是什么的零碎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这是运送牲畜的车厢吗?”我问自己。但这些动物都穿着人的衣服,做着人的动作。这时候,我又想到了车票上的那个猪头标志。
我跟随着前面的人继续向前走,我要穿过4车厢,到3车厢去。我一边缓缓地挪动,一边左躲右闪,心中越发觉得烦闷,于是暗暗骂了几句,不知道骂的谁,也不知道骂的什么。快到3车厢的时候,从3车厢上车的人和从4车厢上车的两拨人堵在了一起。有人嚷道“往前走啊”,但仍旧堵着。等了好一会儿,我总算进入了3车厢。我的座位是19b,在车厢的另一头,于是我还得穿过3车厢。3车厢和4车厢是一样的脏乱,但由于都是刚上车的人,大家都在忙着找位置、放行李,所以显得不是那么压抑。穿过车厢的时候,我发现一些人开始变成动物了,猪、羊、猴子、猩猩。到处都是脏乱的,拥挤的。人和动物挤在一起,人慢慢变成动物,直到大家都接受了、适应了这个环境,然后安分下来。一个大妈说:“早知道是这样的车就不坐了!”
总算挤到了19号卧铺,我看了看粘在墙壁上的临时座位牌,上面写着“19a|19b|19c|19d”。“看来我得被夹在中间,那可要难受死啊。”我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那张床,白色小花点缀的深蓝色床罩上,有着一片片深褐色的污渍,还有一些也许是饼干或方便面什么的碎屑。我拧紧了眉头,轻叹了一声,迅速地把行李箱塞到了床下,然后抱着背包,坐到了过道旁壁挂的座位上。“还好壁挂座位没被占。”我想。
人们大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定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变成了动物,只有极少数仍保持着人的样子。我就没变。我没法接受自己受到这样的待遇,在心里咒骂着:“简直把我们当牲口运”。但看到我的床位上没有再来人,我心里略微宽慰了一些。
我茫然地望向窗外。10年了。10年前,我从这里坐车到北京读大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一个人,拖着一个29寸的深蓝色帆布大行李箱。我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情形,不过那时的心情想必是激动的吧。10年后,我依然要从这里驶向北京,不过却带着一些忧愁,不,应该是许多忧愁。家乡发生了很多变化,城市更加干净、整洁,宽阔的路、漂亮的楼更多了,车站也经过了好几次修整,更加漂亮、气派。而人却似乎没有变,送我们到北京的火车没有变,北京,也没有变。
车终于缓缓地开动了,带着我的怀恋,带着我的焦虑,带着我的忧愁。窗外快速划过土灰色和雪白色交叠的世界,土灰色的小厂房,土灰色的村庄,广阔的大地,凄凉光秃的树。我本想看书打发时间,但车厢里没开暖气,而且是刚上的人,所以显得有些冷,又因为脏乱的环境,让我完全没有心思看书。我只是抱着背包,呆呆地坐着,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样的境况,这多么像自己的命运啊。不对,这不就是自己的命运吗!
这辆车速度不快,而且中途要停靠很多站。在下一个站的时候,上来了不少人。一个大爷和两个大妈在我的床铺边停下了,他们的棉袄、棉裤、棉鞋显得很肥大、老旧、油腻,像是上个世纪的人穿的。他们每个人都拖着一个大帆布行李箱,放行李的时候,大爷的动作比较利索,他将别人塞在床底下的箱子——包括我的——往两边扒拉,将自己的箱子塞了进去。穿大红色棉袄的大妈动作最慢,在我旁边倒腾了半天,还是没放好。我有点嫌恶,可又不好躲得太明显,只好被她和她的箱子蹭了很多下。大爷看大妈动作慢,过来帮忙。一边说着“哎呀,你咋这么笨呢。”一边夺过箱子,将箱子塞在了我身后的壁挂桌子下。
三个人坐定,穿大红色棉袄的大妈坐在我的座位旁,大爷和穿橘黄色棉袄的大妈坐在我的座位对面。不一会儿,他们便拿出苹果和香蕉吃了起来。穿大红色棉袄的大妈在吃完香蕉之后,起身到车厢连接处,把香蕉皮仍在了垃圾桶里。穿橘黄色棉袄的大妈将苹果皮吐在自己的手里攥着,积攒多了,便一股脑儿都扔在了床底下。大爷咣哧咣哧吃完了苹果之后,顺手一撇,将果核扔向了过道,果核碰到墙壁,又反弹到了床底下。
三个人很快都变成了猪。说话间,我知道了大爷和穿橘黄色棉袄的大妈是一对夫妻,他们要到北京打工。过了一小会儿,又过来一个大爷——应该是刚才那位大爷的老乡——坐在了我的座位上,和大爷大妈聊了起来。老乡说的是家乡的土话,大爷却说着口音浓厚的普通话,听起来让人觉得好笑。大爷的声音很洪亮,整个车厢的人估计都能听到。“我在北京是给人看电梯的,给别人按楼层,不怕冷,不怕冻,一天90,多好。在老家,在老家去哪儿能找着这活?趁着还能动,再去外面折腾几年,等将来躺到床上了,就去球了。”大爷挥舞着手臂,说得唾沫星子飞溅。“我儿子在老家,他干什么事我管不着。儿子小的时候,咱可以领导,儿子大了,咱领导不了啦。”大爷觉得自己说的话透着机灵,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儿子小的时候,听咱领导,儿子大了,不听咱领导啦。不过,咱也不听他领导,咱就是要去北京打工,哈哈。”大爷大妈的床铺上就他们两个,等老乡走开,他俩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床上,闲扯了起来。听起来,他俩的儿子应该没什么出息,挣不着钱,而且有些不孝,不给他们钱花。
天色渐渐暗了。女乘务员推着盒饭过来了,我要了一个炒面。大爷拦住乘务员,用带着骄傲的语气问道:“你这个,都有什么饭啊?”“炒面和米饭。”乘务员还算客气地回答。“多少钱啊?”“15元。”“都是15?”“都是15。要吗?”大爷将双臂抱在胸前,身子往后一靠,摇了摇头,噘了噘嘴,轻蔑地说:“不要。”等乘务员走开。大爷骄傲地对大妈说:“咱不吃她的饭。”整个晚上,卖盒饭的推车来回好几趟,每次经过,大爷都要问:“多少钱?”“15。要吗?”“不要。”一会儿,大爷吃了个鸡腿,然后突然探出身子,将骨头丢在我面前的空餐盒上。接着,大爷和大妈轮番吃着大红的苹果、小点心,果皮、碎屑撒了一地。后来,有个男列车员挎着一篮子东西过来了,他在车厢里大声介绍着自己的产品:“大爷大妈,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大家看我手里的这款产品……”好像卖的是保健药。走到我旁边的时候,大爷喊道:“还保健药,我看你卖的是假药!”男列车员不乐意了,用同样口音浓厚的普通话回应道:“你看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大爷回嘴:“你这卖的就是假药!”男列车员忿忿地说道:“我不跟你说了!”等男列车员走开,大爷不依不饶:“还嫌我说得难听,肯定是卖假药的,哼!”大爷觉得自己取得了胜利,而且出了风头,很是得意,一边靠着墙壁,一边说着:“哎呀,卖假药的,呵呵。”
车厢里越来越冷了,我的位置离车厢的门很近,门开着的时候,冷风裹挟着厕所的骚臭味涌进来,那滋味实在不好受。我想着,要么坐到卧铺间里面去吧。可看到穿橘黄色衣服的大妈将脚伸过来,踩在我的床位上,又看看两床之间地面上的苹果皮、食物残渣,再想想床位上的一片片污渍,我觉得还是继续坐在过道上吧。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像是过了一年。我又累又困,本来觉得有些脏的墙壁和窗帘,也不太在意了,于是靠了上去,我发现自己这时候才慢慢变成了猪。
我怕一离开,座位就被人抢了去,于是从上车开始,我就一直坐在座位上。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的脚被冻得有些僵了,膝盖也感觉冰凉,我觉得必须得动一动了。我起身走到车门处,但烟味太重。于是我折返回来,进到水房里。水房很窄,我只能小心地站定,才不至于碰到墙壁或者水池。我看到两个洗手池都堵住了,不停地咕咚咕咚冒着水。洗手台上积了不少的脏水,随着列车的晃动,脏水不停地从右边流到左边,又从左边流到右边。水面上、台面上、水池壁上都沾着一层白色的油腻的东西。水房最里边有一个热水箱,看起来不像有热水的样子。我脸朝外站着,开始活动有些僵硬的腿和脚。有人来接水,我于是从水房里出去,那人拿着杯子进去,但很快便出来了,因为水箱里没有热水。
我在水房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才回到车厢里。后来的几个小时,为了避免脚被冻伤,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站起来走动走动。时间极不情愿地往前挪动,折磨着我的神经。在列车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才到站的时候,我不停地打开地图,看列车所在的位置。
在焦躁和疲惫的等待中,列车终于在凌晨2点半左右,缓缓驶入了北京西站。动物们一涌而出,都变回了人形,消散在广阔的北京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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