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记
从前的离城不叫离城叫死国。
我是南安。一个没有嘴唇的孩子。然后看着每一天离城里有人的心脏消失。
我对他的印象一无所知,一切只能缩减为想象。甚至不能自杀,因为自杀是一种背叛。是拒绝等待,是失去去耐心。自杀的人将被判活刑,活着受罪,这样的惊悸将延续到死亡的那一天。
自杀者将被判寂寞。是继善良之后最重的刑罚。
空心人说,母亲是画家。被谋杀。唯一的证据是一根手指。以此换掉了母亲的心脏。在离城里没有死亡,所有的物品都只能被交换。包括器官,金钱,表演,友谊和性。换到手指的人,就会从离城给带走。而缺少的手指的人,就不能看见阳光。
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阳光时常剧烈,像暴雨一样在屋檐上肆无忌惮的照耀。中世纪的教堂式建筑,高大的落叶窗有浅绿的暗影。充斥着糜烂和血腥的胶合味道。这样神圣,引来络绎不绝的人群。很早以前,在离城还是死国的时候,寻找大海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下面挖出了一具锈迹班驳的骑士盔甲。于是,他们的头领,奥雷良诺上校,决定在这里修建一个城堡。但还没有动工,他的部下就被卖艺的吉普塞人用一块冰给骗走了。留下的上校,也被人悄悄用手指换走了心脏。 堆积的木料和石块铺在高而陡峭的金属台阶上。
死国的人试图搬走这些废物,可只是越来越多。把盔甲深深的埋葬在下面。过了一百年,埃及人想借用部分石块去堆砌他们国王的陵墓。死国人大喜过望,同埃及人交换了大量的船只和智慧。可当陵墓已经建好了九百个的时候,石块反而增多到死国面积四分之一。死国人并不是特别难过,他们换到了等级和压迫。剩下四分之三的领土也被分割成了七个大国家,和许多小国家。埃及人觉得运送石料需要花费大量额外的时间去获取不同国家的签证,渐渐放弃了继续堆建陵墓的打算。
又过了一百年,一个西班牙人率领着他的船队登上了死国的海岸 。船长麦哲伦,发现了木石下面泥土都变成了黄金。他用大炮轰开了通向死国的道路。用香料换走了死国人的勇敢。死国人的耳垂掉落,用掉落的耳垂去看马戏团的表演。遍布全城的演出,灯光从未熄灭。日日夜夜,醉生梦死。渐渐的马戏团统治了死国,曾经分裂的国家重新拼合成一个庞大浮华的整体。猪成为新的国王,小丑成为唯一见过国王而没有从死国离开的人。他是眼盲的胖子小丑,粗糙的妆容经常会在表演时化掉。可他表演总是引来众多观众,要用四个耳垂才能进场。除了心脏以外,耳垂成为最昂贵的货币。
到我出生的时候,死国再看不到树木和石头。死国人一无所有,除了那场永不停息的表演。史蒂芬孙用自己发明的火车,把大量的心脏运送到欧洲,美洲,当作精美的手工艺品在拍卖会场上鲜血泠泠。贝尔用电话窃取人的记忆和对距离的认同感,每日每夜重复着那些单调的剧目和丧失意义的名单。死国人变得开始不能永生,陆续出现的尸体迫使死国建立起警察和法庭。铁腕的镇压,浩大的游行,有心脏的人越来越少。满街都是没有耳垂和心脏的人。于是死国人构筑了离城。
第二次遇见林,是在去看马戏团表演的三个月以前。
那时,我还没有记得他。
那天,我被牛顿从秋千上推下来。他举着苹果伊咿呀呀的叫声,似乎可以刺破耳膜。在天空来来回回的飘荡。那一刻仿佛飞了起来,周围的影象都在变幻着样子。我飞起来了。子弹,血,母亲额头的窟窿,自己没心没肺的笑声。快要掉落到地面的时候,我看见他。一个陌生的穿着黑色衣服表情歉疚的男人。一直在孤儿院外面看我,看我那张没有嘴唇的脸。
一个星期以后,牛顿的心脏在领奖台上被人偷走,腿部骨骼变成树木的根须,不能站立和移动。人们便在他身上画上指示路标的符号,在死国通往离城的分界线上。格林尼治子午线,文明与野蛮,战争与侵略,死与寂寞。这样清楚分明。很多时候,都能听到牛顿的哭泣。关于秋千万有引力的实验,少女失掉的腿,曾令他兴奋不已的事物,开始成为历史。身体的根须覆盖进死国大陆每一寸土壤底下,人们习惯依赖光合作用出来的带着火药味的水分空气。身体一点一点给没有心脏的人吃掉。直到一个叫爱因斯坦的人去砍掉了他树根样的骨骼。
我穿一件黄色的旧皮袄,过时肮脏的牛仔裤,破球鞋。在病床上躺了两天三夜,没有医生和伙伴来过。看着腿一点点的不可修复的畸形损坏,我记得他们的惊讶的表情和事后若无其事的笑声,这样畅怀。很难取得彼此间的信任。随时,身边匆匆走过的人,都可能会偷走你的心脏。除了他。 林显然没能适应我的长大变化,毕竟十年不见,曾经让他感到恐惧的小女孩生出了她母亲死时的轮廓。瘦弱,淡然,苍白,仿佛一棵带有芳香毒液的植物。隔世妖娆。男人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孩胸口左侧留有伤疤的部位。
南安,我是你的叔叔。我会带你走。
我的心脏在右侧,如果你想要的话。她的笑,依然是没心没肺的天真。
我突然看到窗外发生的一场车祸,卡车扬长而去。一个男人的头,忽的窜上了天际,消失视野当中。回落下来的瞬间,眼球飞了出来,充满快意。断裂的身体似乎还没有意识,依旧在自说自话的过着马路。血液源源不断的喷射而出,死亡前绝望的美感,犹如罂粟。我开始想到,那个人皮水箱是不是该换一下了。
林靠近南安。
指背在我的下颚上面来回抚摩。动作极其小心细致,似有温情。
南安,你用嘴唇交换了梦。
点头。却不看他。
南安,你要什么,我一定给你,但你答应和我走。没有人可以取走你的心脏。包括你的腿,我已经让他付出代价。
一张马戏团表演的门票。
好。等我。林略有些迟疑了。
麦哲伦把所有黄金都运回欧洲的那个年代里,奥雷良诺上校从前发现的盔甲像墓碑一样曝露在离城荒凉的郊外。逐渐有穿着黑色袍子的传教士,打着西学渐进的旗号,来寻访那套盔甲。很快他们就说服没有心脏的离城人修建一个巨大教堂来寻求庇佑。主会赐予他们心脏。离城当然没有听说过,大洋对岸一个疯子说的,上帝已死。兴高采烈的忙碌起来。几百年里他们没有如那时一样紧张过,对心脏的渴望的带来从未有过的盛大激情,一百年里,离城不仅为传教士们修好了教堂,还专门划分了区域来供他们居住。马戏团的表演日渐低落。当传教士们烧掉马戏团广场花园,把盔甲供奉起来的时候。小丑终于按奈不住,发动了本世纪最无尊严的战争。虽然,小丑战败,把所有的耳垂交给了传教士们,但战事得以平息,马戏团照常营业。每日每夜,灯火不灭。
林去教堂向那套盔甲祈祷。
神父说,你只要用自己心脏去交换主一样东西。主就会实现你所求。
他把心脏谨慎的取出来,恭敬的放在盔甲脚下。
盔甲流出的口水填补了林心脏的缝隙。
这是什么?
谎言。
我拄着拐杖跟在他后面。因为长期卧床,腿部肌肉畏缩,而且不习惯,半小时的路程,走了很久。一路晃荡颠簸,摇摇欲坠,像一枚生朽的大头针。那天下雨,几次差点摔倒,他不来扶我,自顾的往前走。当天,我穿了一双新鞋子,修女说是母亲生前唯一买给我的礼物。系带布鞋,红色白底,紫缎杭苏,左凤右凰,侧翼半展,体态端然。可见母亲品位不俗。鞋带散开,并不敢停下来系,竭力地跟着他。到转弯处,他停下来努努嘴,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等到走近,又继续向前。
淤积的泥水,沁透鞋底。踩在上面,粘稠冰凉。腿部强烈的疼痛,不住的窜上头顶。鞋带踩烂肮脏。却并不说话,默默向前的跟着他。感觉眼前的男人是希望,是光,似乎能带领我走出泅渡的黑暗海面。他的手好漂亮,想要吃掉。眼睛也不错,可以做成好看的耳环。记得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个手指精致的琴师用白骨精妻子的肋骨做世上最好的木琴,可后来妻子吃掉了男人的心脏,也吃掉了自己的,剩下的肋骨染上了洗不掉的血色。天空一望无际的紫色飞鸟,明朗激烈的晴日阳光,盘旋,音符,木琴,琴师狭隘自私的爱,甘愿付出牺牲的女子。渐渐画面撕碎,黑暗沉堕。白骨精死去,但血木琴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要他记得。用心脏来记得。我用嘴唇换来了这个梦,也获得了那把木琴,一直想知道那个梦的名字。多渴望能吃掉爱人的心脏,也许就会知道答案。
他在转角时停下来望我,慢慢走过来。蹲下身子,把我的鞋带重新绑好。不发一言,脏手往衣服蹭了两下,又继续沉默的向前走。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回想起这些细节来,才明白,他对我的爱从来都发不出声音。所以我不断索要,希望他妥协。他是这样的人,即使死。
递给我四个耳垂。
南安,听话,自己进去看。叔叔在外面等你。
语言冷冰冰。心脏处隐隐作痛。林神情惘然,眼睛自是有怜惜。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包括我的身体。
林,你在哭。
没,这是欲望。
记得带我走。
马戏团。需要穿过狭长黑暗的走道才能通向表演场地。日夜照耀的光线无法到达,肮脏潮湿的过道,覆盖上无数急匆匆的脚印。扎辫子的检票员,收过耳垂递出一张票,上面赫然写着,假象。发狂的人群,涌向更深更幽暗的内部。
胖子小丑踩着钢丝做各种滑稽危险的动作,一束追光忽闪忽闪。所有人都看着他。掉落妆容下露出的苍白肌肉。没有皮肤,没有血,一个隆起的大肚子,引得在场者放声大笑。笑,是唯一的表情和动作。我不能感到他们身上存活的气息。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脸。后来涌入的人踩过前面人的头顶,手,脚,嘴唇和胸口。简短的婴儿哭声,尖利的妇女呼救声,很快的被更为疯狂的笑声湮没。
表演达到高潮,小丑划开自己的肚子,鲜血溅的到处都是。人们争抢着昂起头来吃。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一群饥饿的鸭。局面变的难以控制。
小丑注意到那个蜷缩在墙角的没有嘴唇的女孩。
他走过去,把帽子递给她。
南安,我认识的你的母亲。你长的她一模一样。我曾抱过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一直会来么。 因为你的表演。
他转过头。看着眼睛猩红的空心人。其实这并不可耻,没有心脏的人无法掩饰自己的欲望。如果你嫌脏,可以用帽子接着。
那是什么。
贪婪。
帽子掉落。
小丑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块玻璃钝重的插入胸膛。鲜血似乎引发了旁人更为激烈的兴趣……
当男人们撕开我的衣服,准备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胸口忽忽的风声。呼啸而过。洁白纤细的手指,两只如鸟跃起的红鞋。
男人微微昂起的嘴角。
母亲的死。
一切幻觉,仿佛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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