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早就想为母亲写点什么,但一直迟迟没有动笔。只是想等到自己的表达能力稍好点,等自己能真正静下心来,细细写写母亲的事、母亲的儿女和母亲的家,唯恐自己的拙笔会辱没了母亲的圣洁。
在母亲离世十多年后的今天,又逢母亲节,我终于决定要写,不是因为时机已成熟,而是思念如蚕,日夜侵蚀着内心这片本不坚韧的叶片。
记得那天飘着小雨,我带着九岁的一鸣,瑟缩着脖子,迈进老家大院,一眼就看到我的母亲。
她仍如往日坐在小杌子上用心缝着什么,看上去脸色比上次要好,甚至还微微有了点红润的光泽。她几乎在我凝视她的瞬间就抬起头,开心地冲我笑着。灿烂的笑容如同一道暖阳,顿时驱散了我内心的郁闷。
母亲微笑着捧来大抱零食,忙着哄一鸣说话,还随手递给我一包。我觉得可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吃这个干啥?
母亲一愣,笑了,说:在娘的跟前,再大也是孩子。
我心一暖,慌忙接了,撕开赶紧吃了一颗,连声说好香啊。
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菊花,朵朵都倾洒了满足。
闲聊间,父亲从院外走来,抱着一大捆菠菜。一鸣早已经迎上去,边喊“姥爷”边抓住衣襟不放,直嚷着要姥爷陪他下棋。
父亲边向我打招呼,边把菠菜递给迎上来的母亲,笑着说就拿菠菜给孩子包饺子吃罢。接着就拉着一鸣的手到大屋去了。
母亲让我坐在她的身边,细细地看了看我,皱了皱眉说:咋又瘦了?你应该多吃点,这么大的人了还挑食?!
我笑了,说没事,现在流行瘦呢,有些人为了变瘦还成千上万的花呢!我不花一分钱就保持这苗条的身材,岂不是占了很大的便宜?
母亲听后很是不解,说真是树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胖了还花钱变瘦,还有这样的傻人?接着,母亲露出猛然醒悟的样子,连声问道:“你该不会也学她们那样吧?啊?你不会这么傻吧?”
我笑喷了,差点溅母亲一身的水。我说:娘,您就放心吧,我这干不啦叽的样儿,想增肥还没妙招呢,哪还敢想减肥啊?
“就是就是!咱可不学那些傻人,没事瞎折腾些啥。”母亲赶紧表示赞同,随后又不失时机地又向我推荐了一些精心搜集的健胃偏方。偏方治大病,母亲总记得加上这句话。
我装作用心聆听教导的样子。我可不敢贸然去试这些所谓的灵药,说不定增肥不成反而招灾呢!但我怕母亲伤心,只得应着,说一定会试试。
“唉,你咋就这么瘦呢?看人家秀玲,白白胖胖的,多好看!”母亲感慨万千。
我暗笑:一米五的个子一百五十斤,白是挺白,人快成球了。让我变她那样,我还是瘦点吧。心里想着,脸上未免就露出点不屑来。
母亲有点生气:“咋?人家不比你好看?哪像你,风一吹就倒了,有啥好?你爹给你送去的那只老母鸡你吃了吧?那可是三年的鸡了,开胃,补身子最好了。”
我赶紧说:吃了吃了,连黄黄的油汤都一点不剩地吃了。看,我脸都发红了,就是老母鸡的功劳。
母亲笑了,说:“哪有这么快?要是觉得管用,过两天再让你爹给你杀一只!”
我赶紧回答:“娘,我刚吃了一只,也得让身体吸收吸收吧?等想吃了再给爹说,行吧?”
母亲笑着说好,又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起了些往事。
我静静地听着,有时也问一句。突然想起一句话: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天堂。
我偷眼看着母亲:伛偻的身子,银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唯一还能看出原貌的只有那挺直的鼻梁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虽然眼睑已微微下垂。
我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墙上挂着的一张早已泛黄的旧照片:母亲怀抱幼小的妹妹,很幸福地笑着,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儿,美丽而端庄。
母亲出身于大家庭,她是姥娘唯一的女儿,自然被视作掌上明珠。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呵护有加,百依百顺。可惜命运多舛,在母亲十七岁那年,姥爷因病去世,不久姥娘因悲伤过度也去世了。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差点追随而去。
正值二八年华的母亲美丽贤惠,加上家境富足,求亲的人自然数不胜数。最后母亲还是依从媒妁之言,嫁给了“门当户对”的邻村王家。
老家的核桃树其实那时我家早已衰败,父亲年仅三岁时,祖父祖母双双被仇家枪杀。当家的一个大爷趁机以护家为名,霸占了所有财产,吃喝嫖赌,弄得外债累累,徒有虚表。
在母亲过门当年,父亲被打发单过:一间小屋,两只破碗,一张草席,就是父亲分得的所有的财产。
父亲大母亲六岁,长得高大英俊,又写得一手好字,对母亲很是体贴。于是,母亲便毫无怨言地支撑起了这个“环堵萧然”却不乏温馨的家。
我至今也难以想象可怜的母亲如何战胜那娇滴滴的小姐脾气而成为一名洗衣做饭、上坡下灶的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在一贫如洗的家中如何辛辛苦苦地养育了七个儿女,如何走过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
但我知道母亲曾在那艰难的自然灾害年代里,靠小舅救济的十斤软枣加野菜支持了一个月的伙食;
我知道母亲亲手埋葬了自己已经四岁却因无钱买药治病而亡的儿子,因痛心哭泣而落下了一身的病;
我知道母亲为了满足大女儿想要一双花布鞋的心愿而忍痛卖掉了自己视若珍宝的黑亮的长发;
我知道母亲为了省三元的车费而步行一天一夜到明水看望住院的哥哥;
我还知道……
我知道很多,但我明白自己不知道得更多。
记得当时,看着突然泪流满面的我,母亲惶恐不安地看着我,抓住我的手问:“你咋了?好好的咋哭了?”
我说没啥没啥,接过母亲递来的手巾擦着眼睛,想对母亲笑笑,但不想却有更多的泪水奔涌而下。
母亲慌了,一时竟不知说啥好,只有一个劲儿地给我擦泪。
“娘,您……您受苦了!”半天我哽咽着说。
“别听俺瞎叨叨,俺有你们这么孝顺的孩子,不缺吃不愁穿,高兴还来不及,哪有苦受啊!”母亲眼红了,一脸的不安与内疚。她的安慰之辞,却引来了我更多的泪水。
我把头埋在母亲的膝头,任泪水尽情流淌。心中充满了深深的自责:总以自己很忙走不开没法去看她为借口,总以为按时给几百元的钱不让老人缺钱就好,总抱怨母亲不理解自己的难处想方设法留自己住一宿,总竭力去忽略母亲眼中淡淡的寂寞,总不耐烦母亲过多地关心……
“你知道俺为啥格外疼你吗?”母亲突然轻轻地问。
“因为我是我们姐妹中长得最丑的一个。”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母亲“扑哧”一下笑了,“俺家孩子哪个丑了?!因为你是最让娘省心的一个。”
这我倒知道,我一岁多了还不会说话,躺在床上不哭不闹。邻家的一位婶子曾担心地对母亲说,这孩子是不是不大灵头?孩子多的人家常常有个痴的。母亲也很担心,常抱着我看我的眼睛是否转动,睡觉时看看是不是会“睡婆婆娇”(据说傻孩子是不会梦中笑的)。观察结果一切正常,母亲这才放了心。我不负众望地健康成长,竟连点小感冒都没有。
“娘,我要是个傻子,你会不会丢了我?”我突然问。
“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十个指头咬咬哪个都疼。哪舍得丢了呢?看你,哭哭笑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母亲口气中满是宠溺。
我笑了,指着屋外的太阳说:“娘,天晴了!”
母亲笑着,指着我说:“嗯,雨也停了!”
我突然觉得很难为情,自小生于山中,野在山里,我从来不会矫情啊!
我想告诉母亲:娘,已身为人母的女儿早已不会轻易哭了,因为她知道她已经没资格任性了,有许多事还要她去勇敢地面对、坚强地承担!人,总会在烦恼纠结中慢慢长大的!
现在,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五月的苦菜花开了败了,败了又开了。爱看苦菜花的母亲却永远不再回来。每逢母亲节,心中总有理不清的思绪,如长堤柳烟,缱绻在五月的花海中……
母爱深深深几许?难道无重数。
2021.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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