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青梅竹马 今生无缘
图片转自网络
正是轱辘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1.
“表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嫁给你呢？”
小女孩双手托着圆嘟嘟的脸颊忽闪着大眼睛问桌前正在读书的少年。
“你还这么小就想着嫁人啦？羞不羞啊？”
少年揉着小女孩圆圆的发髻笑着看她，小女孩捂住头咧嘴嘟囔:
“我就要嫁给表哥！哎呀，你又把我头发弄乱了，我还得去找奶娘给我梳好！”
少年看着小女孩护住头发跑开，满眼宠溺的微笑。
“表哥，我给你梳头发吧！”
“你自己的头发还梳不好还要给我梳？”
“让我给你梳嘛！”
女孩拿着梳子执拗的绕到少年身后，少年无奈坐下来，女孩仔细将少年的发辫解开，轻轻打散，一手捋着头发一手笨拙小心地从上慢慢梳下，一边梳一边振振有词:
“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
“丫头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表哥这么聪明猜猜看！”
世人皆说我聪明过人，举世无双，但却不知，为何我的眼里总是盛满惆怅，和悲伤。
我是纳兰容若，一年前一个昏黄的傍晚，阿玛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
“容若，这是你江南姑母家的女儿璃儿，以后就在府中住下了，你一定要像亲妹妹一样待他，知道吗？”
我看了看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似羽翼，在白嫩的小脸上投下两片暗影。我不禁上前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她的头发又松又软，看她怯怯的小眼神，我心里莫名软的一塌糊涂，我向阿玛保证，一定会好好保护她。
“表哥表哥，你等等我啊！”
“璃儿，我真的不能陪你去玩了，我得进宫，你在家乖乖等我！”
璃儿气喘吁吁追上来，拭了拭额头的汗，咧嘴一笑把一个盒子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
“表哥，我不是让你陪我玩，我知道你要进宫，舅舅说你可能好几天都不回来，这是奶娘做的荷叶糖糕，你带去吃，其实这荷叶糖糕啊还是我额娘做的最好，额娘说莲花盛开的时候就会来接我，会采最新鲜的莲叶为我做糖糕，表哥，夏天就要到了额娘就快来了是不是？”
看着女孩憧憬欢欣的脸，我隐去眼中的沉痛和怜悯，掖了掖女孩耳边的碎发，
“璃儿想离开表哥了吗？”
“不不，我当然不想离开表哥，只是我很想念阿玛和额娘……”
女孩将糖糕推进我怀中狡黠一笑转而捂嘴跑出老远站住，回过头来，
“表哥，我嫁给你了不就永远都不离开你了吗？”
我看着她蹦蹦跳跳跑远，银铃般的笑声还在周围环绕，转过身来，脸上遍布哀伤。就在璃儿来府的一个月后，偶然听见阿玛额娘在说话，原来姑母一家卷进江南一桩贪污案里，这桩贪污案牵连极广，龙颜震怒，有很多朝廷大员革职抄家流放。风雨前夕姑父察觉到大难将至，便辗转送璃儿入京，别无所求只求阿玛能收养他的掌上明珠让她远离是非平安长大。
那天，阿玛接到消息，姑父在流放路上旧疾复发不治身亡，姑母悲痛过度亦随之而去。我现在还记得额娘的哭泣和阿玛的叹息，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无力，想起那双剪水的眸子，心里钝钝的疼。
看着手里的糖糕，清脆的笑声还在犹在耳边。
璃儿，你一直这样笑下去好吗？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2.
玉兰树下，青衣女子捧着书本临湖而立，微风拂起她如墨的发丝和青色的裙角，飘飘欲仙，我的璃儿，终于长大了。
可是她不会再追着我喊着要嫁给我，也不再缠着我给我梳发，莲花盛开的时候也不再追问我她的阿玛额娘怎么还没有来。
第一年莲花盛开的时候，她天天早早起来让奶娘给她梳洗好，就去站在府门口等着，一边等还一边问奶娘，头饰好不好看，衣服有没有乱，因为额娘说过，她喜欢她的璃儿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像个小仙女。奶娘别过脸默默垂泪，从早上站到晚上，听见马蹄声来，看着马车离去，眼里的光芒渐渐褪去。
有一天，阿玛说江南来信了，是姑母给璃儿的，璃儿惊喜万分，央着我给她念。
“信中说姑父姑母去普陀山祈福，要去好一阵子，让你在这里安心住下！”
“祈福？我来之前额娘好像是说过要去普陀山祈福……那表哥，他们什么时候来看我？”
“姑母说让你好好读书写字，学习诗词歌赋，针线女红，她会每个月都来信问你学的怎么样，等你学好了，他们就来看你？”
“真的吗？表哥，你教我读书写字好不好？”
看着女孩期待的双眼，心口微酸，揉着她的头发，这次她并没有抱着头跳开，只是望着我眼里闪现着自信的光芒。
“好！”
璃儿再也不去门口等待，而是每天坐在房里安静读书写字，又去找府上的绣娘教她女红，每天练字手腕都肿了，拿不住针，手指被扎的千疮百孔，仍是一遍遍练习，绣娘于心不忍，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毅力。我看着她努力的样子分外心疼，可也懂得她毫不犹豫的坚定。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
她的字越发的漂亮有力，她的文采愈发的让人惊艳，她的绣品也越发的让人移不开眼睛，可是她也越来越沉默。聪明如她，怎会看不出这只是当年阿玛的一个谎言，她的阿玛额娘，早在她来京的那年已经过世了。
“璃儿……”
女子转身，灿然一笑，依然是那双水眸，只是里面少些稚嫩娇憨，多了些似恬淡的莫名的气韵，而这正是让我深深沉沦其中无法自拔的原因不是吗？
“表哥，你回来了。”
这几年，每次回府都先来看她，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看到她的笑容，心就会安定下来。
“在看什么？”
“表哥那么聪明，你猜猜看？”
时光一下回到几年前的夏天，女孩眉眼弯弯，
“表哥那么聪明，你猜猜看？”
“哪有我们璃儿聪明？”
她偏着头，俏皮一笑，就是这样的笑，属于她的明媚的娇憨的笑，她又回到了我曾经熟悉的模样，
“李太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
银铃般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前的小女子低着头面色微红，我心情大好，上前拿过她手中的书本，笑着挪谀，
“当年是谁总吵着要嫁给我的？”
少女的面庞似要滴出血来，抢过书本急急忙忙转身跑开，看着青绿的身影消失在花园拐角，一朵玉兰花飘落在我的手掌。
璃儿，你可知我的心事吗？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3.
我十九岁，成了皇宫侍卫。
璃儿，我不能再时时陪在你身边，更可能几个月都见不到你。宫廷侍卫很无聊，每天巡逻宫禁，无休止的在皇城绕圈，换班时，众人便在一起饮酒，谈论着巡逻时看见的宫女低语着宫闱里的秘闻。每每此时，我便独自一人拿着酒坛来到院中，这个院子里也有一棵玉兰，只有在这棵树下，我的心才能平静下来，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看见你。
江南水患，皇上派心腹钦差大臣前往赈灾，竟又发现现任总督挪用公款克扣赈灾银两，皇帝大怒，立刻将那官员押解进京革职查办，谁知竟会牵扯出当年那桩朝野震惊的贪污案，原来当初有人借此排除异己，不少官员无辜受累，皇上下旨重审此案，很多人得以沉冤昭雪，姑父正在其中，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女了。
皇上仁慈，将流放的全部召回，将他们的后代予以重用，而为抚恤先臣，让他们的儿子入朝为出仕，女儿……入宫!
我告了假，那是我第一次告假，马不停蹄奔至家中，不顾伤寒的身体，只为快些见到你！
你还是一如往昔恬淡的模样，看着我狼狈的进来，微微一愣，为我捧了碗姜茶，招呼我坐下。
我看着桌上的姜茶，心里疼痛不已。十八岁那年我患了寒疾，不能再进食生冷的东西，你知道后便把所有的茶叶收起来，每天为我煮姜茶，不论我什么时候来，都会为我端上一盏，我看着姜茶不说话，你回身走到梳妆台上，拿过梳子，
“表哥，我为你梳头可好？”
我心里一震，璃儿，上次你给我梳头有多久了？
我僵直不动，你绕到我的后面，仍是轻轻地拆散我的发辫，一缕缕从上到下，从上到下……
“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
身后的手微微一颤，我听到有泪珠滴在手背上，四分五裂，就像我的心。
璃儿终究进了宫，被封为贵人。
我也从三等侍卫成了一等侍卫，离开了那个有玉兰的院子，我现在住的院子里，只有一树梨花。
很多夜晚，我梦见你站在玉兰树下衣袂飘飘，醒来时却只见琉璃灯中烛火摇曳。
璃儿，你在宫中还好吗？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4.
世人都说明珠公子纳兰容若才华绝艳，出身显贵，颇得圣眷，前途不可限量。可不知为何总是清冷萧索，遗世独立满目苍凉。
连阿玛都说，这孩子什么都有了啊，为何还是这般郁郁不乐？
璃儿，我拥有的这些不过是虚妄，我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属于我不是么？
我托人打探你的消息，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你无意圣恩，终日在宫中打理花草，做女红度日，和你同进宫的妃子早已侍寝进封，而你却淹没在后宫姹紫嫣红的百花之中。久而久之，宫人开始怠慢你，甚至离你而去，而你丝毫不在意，依然一如往昔。
我真是悔啊，当初为何不带你一走了之？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
额娘看到我散在桌上的词知道了你我的心事，她苦苦劝我不要再折磨自己。
她开始张罗给我娶亲，挑选名门贵女，每天都有无数的画像放到我面前，心字香成了灰，可是我并没有抬头看一眼。
后来额娘进宫探望你，不知怎么就遇到了皇上，皇上惊艳你的文采，倾心你的美貌，当晚便召你侍寝，第二天就封了嫔。
额娘劝我不要再苦苦痴缠，这样下去只能害了你，我浑身一震，是啊，我这样只能害了你。
我终于抬头看向那堆画册，面无表情的翻过，最终选定两广总督卢氏女，额娘欣喜地接过画像，笑容一僵，卢氏女，真的很像你。
你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我也有了我的妻。
璃儿，今生注定无缘了是么？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5.
卢氏性情温厚，也爱穿青色的衣裳，也会为我煮姜茶。
新婚之夜我喝的酩酊大醉沉沉睡去，甚至没有揭下她的盖头。
第二天醒来我本以为会看见一张幽怨的脸，阳光透过窗子斜斜的进来，镜前，一个女子正在梳妆，乌黑的头发犹如一匹黑亮的缎子。听到床上的响动，她偏过头来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贝齿。
“你醒啦！床前的小几上有姜茶，现在温度正好，你赶紧喝了吧，早上喝姜茶最是暖胃驱寒，我现在在梳头发，你自己起来端吧！”
说完笑着眨眨眼睛。
记忆中的脸相互重叠，我上前端起姜茶一饮而光，继续看她梳头发。
她竟是这般温柔宽厚的女子，这是上天给我的补偿吗？
璃儿，我听说你已经进了妃位，一别三年，卢氏已有了身孕，即将临盆。
位高人愈险，终于有人诬陷你进宫之前与人有染，私相授受，而你初进宫时消磨时光绣的那些手帕也被呈上御前。每条手帕上都绣着精致的花纹，并一首小诗，倾诉相思的小诗。而你初进宫不愿承宠，侍寝后服用避子汤药的事也传到了圣上耳中。单纯如你，在这波云诡谲不见刀光的战场如何赢得这场战争？
最终，你被打入冷宫，而卢氏也因难产，挣扎了一天一夜，留下一子撒手而去。
世间再也没有玉树临风的绝代公子，只有一心如死灰的惆怅过客。
七年后，我随圣上南巡到江南，一女子在望江楼上翩翩起舞，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如今，已是十年了，璃儿……
三个月后回京，听到你香消玉殒于冷宫的消息时，我正伴君侧，听着宫人来报，皇上头也没抬，只是说了句，
“朕知道了。”
一阵绞痛袭上心口，皇上的笔还是错了几下。
回到府中，海亮正在花园玩耍，如今他也长大了，眉眼长开，细看确有两分像你，更像卢氏，如今，你们都离我而去了。
来到你曾经住过的院子，这里我一直有派人打扫，痴想着有一天你能回来，微笑着，煮姜茶，做荷叶糖糕……
一口甜腥涌上喉咙，我听见海亮惊慌的声音和错杂的脚步声。
“表哥，表哥……”
“我给你梳发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娶我？”
……
一朵玉兰花飘落在我面前，故园再无此声，从此，世间再无纳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