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夕璐八年如一日地照看着这座坟,尽管她知晓,坟里没有她哥的尸骨。
这里面埋得,只是她的执念。
是夜,月明星稀,后山通往寺里的路途中有片暗林,林中不时有夜鸟孤啼,声声哀怨凄厉。
孤耸的崖头上有一座坟,孤零零地守着苍天大地,劲风吹来,崖头树枝吱呀作响,如哀如慕,如泣如诉。
坟前有碑,碑上,却无字。
如风般空荡荡的,没了虚实。
远处一道瘦小白影,踏着一地的碎月光,自黑夜里慢悠悠地晃荡而来。
燕夕璐。
那姑娘怀里揣了肉和酒,跪在坟前将肉依次摆好,摸出酒杯,一杯一杯的倒,一杯一杯的洒。
“哥,妹儿好些时日没来看你了,你想妹儿了没?月逐狩猎结束了,妹儿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
“这么多日没见肉腥,想必哥你已经在那边馋的流哈喇子了吧。”
她又抬头温柔笑着,像是面前真有那么一个人,“哥,前些日子,妹儿把聂容那老狐狸的老巢搅了个底朝天,哥看的可还爽快?”
夜风慢慢呜咽着,无人回应。
燕夕璐习以为常地笑笑,但笑着笑着,嘴角一抽,再也笑不出来了,她跪在在石碑前,孑然一身,指腹轻抚着那无字石碑,眉眼温柔却哀伤,一个字无声无息地消散在风里。
“哥……”
手指渐渐缩紧,她微低了头,脸埋在阴影里,咬牙切齿,狠戾的杀气无声无息地溢碾出来,天知道她有多想杀了聂容,可她明白,她还不够强大。
燕夕璐八年如一日地照看着这座坟,尽管她知晓,坟里没有她哥的尸骨。
这里面埋得,只是她的执念。
燕夕璐坐在坟墓后对月邀饮,抱着酒壶喝多了,拿出一只笛子闭目吹奏。
曲调悠扬婉转,清脆欢快,这是她哥生前最爱吹的一首小曲,当年她哥吹给她听,如今,她吹给他听,她吹给他……可他听不到了。
斯人已逝,她只能睹物思人。
曲罢,燕夕璐收了笛子,迷蒙着眼睛望向夜空,微风吹散了她颊边碎发,一丝一缕在风中飞舞,月光淡淡洒落,燕夕璐眸染泪花,舌尖却似俏皮地探出舔舐唇上酒渍,唇角笑意在乍现之时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酒嗝,那笑便被凐灭在唇边没绽放出来,因着鼻腔被酒气熏到,燕夕璐眉头深深皱起,眼眶里迅速溢满泪花。
她没在意,只是把头昂的更高了,眸中光芒闪烁不定,各种情绪一瞬间都涌上来,却又在下一瞬都泯灭在了眼底,她忽然扬手,手指苍穹明月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风呼啸着,掩盖了她没有任何声音的情绪。
良久之后,燕夕璐眸光一闪,摸出别在后腰的檀棍细细凝视,这东西形状似棍似鞘,在月光下泛着一层紫色光晕,燕夕璐握住手柄用力一拔,木鞘中的刀是细薄的,亦是檀木材质,刀有半尺长,魅黑色的,在月光下并无半分折光。
看着看着,燕夕璐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不知怎的,不像是她在在审视刀,而是刀在审视她,刀下的无数亡灵仿佛涌现,她仿佛看到了他们一双双怨憎的,哀凄的,麻木的双眼,他们通过这把刀幽幽对视……
燕夕璐又打了个寒战,连忙收刀入鞘,背后毛骨悚然,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她哥在世时也曾告诉她,这檀刀,是见不得人的,亦不能深究的。
可越是神秘,燕夕璐便越想窥探到檀刀的秘密,然而在翻阅了无数文卷之后,她仍是一无所获,江湖中也对它没有任何记载。
就像是,被刻意抹去痕迹一样。
无影风声至,燕夕璐半眯了眼睛,揣好檀棍起身拍拍衣衫,收拾东西便回。
月下的白衣姑娘步子踉跄却又走的异常稳定,她仿佛醉了,又像是没醉。
只是在下一个低头的瞬间,那姑娘目光骤然冷冽,眼角余光中的那道黑影嗖地一下消失不见。
而她没有惊慌地足尖一点,飞身一掠,循着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快速追去。
燕夕璐越过树林,踏上连云寺的院墙,细足一踏,于空中飞身一旋,双手轻撑房顶的瓦片翻腰飞旋,双脚灵敏着地,踏着房顶的瓦片轻踏踏地迅速追去,那黑影仿佛是故意引她,速度把持的特好,不让燕夕璐追上,却也能让她的视线尽头里正好有他。
而燕夕璐也是异常的镇定,目光紧锁黑影,像黑风般轻巧地从房顶上窜动,她没惊动巡夜弟子,仿佛知晓那个人的身份,而且那人,与她并非为敌。
许是燕夕璐的目光太过紧锁专注,并没察觉从一旁飞奔而来的白影,直到她在拐弯之际,眼前突然冒出一抹白,燕夕璐心神一愣,还没来得及刹脚,便咚的一声,撞入了那人怀里。
燕夕璐双臂横侧在那人两腰旁,整张脸都贴在那人胸膛上,整个人都撞了进去,而那人只退后两步,调息承住了她所有的冲力,才避免摔下房。
燕夕璐被撞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那人的心跳声是越发剧烈,鼻尖桂花香气与浓郁酒气相互萦绕,燕夕璐没反应过来,直到头顶响起一道不冷不热的嗓音她才元神归位——
“师妹,你在追谁?”
燕夕璐听的眼皮狠狠一跳,反应过来迅速推开那道高瘦身子,后退一步往四周扫视一圈,然后一本正经地看向凌邪,边揉着鼻子边装模作样道:“追人?我在练习轻功檐上飞天,哪有在追人?”
“凌师兄莫不是眼花了?”
那少年微眯双眸,束在头顶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月下的脸庞轮廓分明,颊上的酡红更加明显,混在风里的酒气愈加浓郁了。
凌邪并未用心去问,他只不过是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男弟子宿寝院落的房顶上。
燕夕璐还以为他在怀疑她说谎,于是大大方方去与他对视,毫不闪躲。
月光下燕夕璐的眸子亮晶晶的,像天边的星子一般耀目,却忽然让凌邪心头躁动起来,他伸臂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本来淡漠的声音被放柔了许多,“酒好喝么?”
燕夕璐被这话题突然的转折弄的一头雾水,一脸懵地点头回应了他。
凌邪不松她的手腕,忽然昂首望月笑了,“酒,的确是个好东西。”
清凉的嗓音却带着若有若无的哀叹,他又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燕夕璐,一字一句溢出唇齿,清晰异常。
“酒虽消愁,可酒醒更愁,对吧。”
燕夕璐二丈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从凌邪手里抽出手腕,刚要开口“该回去了”的时候手腕却又猝不及防地被凌邪一把擒回。
“师兄!”
话音未落,她被拉着又撞入了他怀里。
凌邪双臂圈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心口处,轻轻闭目,低声喃喃:
“阿璐,你会恨我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燕夕璐愣住:“什么?”
凌邪眉眼哀伤,喝醉酒地淡淡笑开:“没什么。”
他手臂收紧,将燕夕璐娇小身躯全部拥入怀里,燕夕璐身子僵住,凌邪却缓缓低头,嘴里喷薄着酒气缓缓靠近燕夕璐的脸,颊上的酡红越发明显,一双桃花眼里的情欲发疯地泛滥,却被他渡上了一层淡凉,模模糊糊的眼神,越发妖孽起来。
燕夕璐心下吃惊,忙伸手推他的胸膛,有些不知所措:“师兄!”
却未曾想,凌邪手臂丝毫不动,脸庞醉红一片,不顾燕夕璐的反抗俯身靠近她。
“别,师兄,你喝醉了。”
燕夕璐慌乱闪躲,按住他胸膛的一双手已经紧握成拳,方才的慌乱已经化为警惕,浑身的刺已被张起,等待着反抗不得后的凶狠一击。
凌邪低着头忽然一顿,咬紧牙关于心不忍地克制着泛滥的欲望,缓缓松开燕夕璐,努力昂起头来。
不知何时,那双狭长眸里溢了泪花,凌邪周身气势也不再是方才的强势,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温和的,柔软的,哀伤的少年。
燕夕璐看的心头一愣,酸酸涩涩的感觉在心底蔓延,直至她被凌邪再度拥进怀里才有所反应。
凌邪低头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感受着她极为平静的心跳,他胸膛里的那块,忽然间就乱了阵脚,不攻自破,溃不成军。
对于眼前这个姑娘,他不过是想要抓的久一点,再久一点罢了。
他也不敢再有过多奢求。
燕夕璐惊的一愣一愣的,忽然感觉有些温热,滴在了她的颈窝里。
他的泪。
他……是哭了吗……
燕夕璐有些不知所措,想推开他却又于心不忍,握成拳头的手缓缓松开,慢慢地抚上他的背,她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不知说什么好,也就一直沉默着。
在微起的风里,凌邪忽然开了口,一字一句极缓极慢,却又溢着掩不住的欣喜与紧张——
“阿璐,其实你不知道,师兄……”
就在这时,他的话被房下一道清朗嗓音打断——
“喂喂喂!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卿卿我我的事影响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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