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物件】。
母亲是个奇人。她没上过一天学,没学过拼音,也没有学过算数,她甚至连1到10这十个数字儿也不会写,但是她却认识字儿。她不清楚书里书面的词语和句子的意思,但是书里的大部分字儿她却都能读出来。她读书读得非常慢,就像小鸡啄米那样一下一下的。那些字儿更像是一个一个地从她嘴里蹦出来的。她读一个,看半天,再读下一个,然后再端详半天,再读下一个。等她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读完一句话,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连在一起的句子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她不会说普通话,我告诉她书上说的“上午”就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前夜”的意思,等她再碰到了“清晨”两个字儿的时候,她却又不知道这两个字儿说的是我们那里的方言“早起”的意思。所以,母亲的读书就真的只是读。
在她的床头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抽屉里面有十几张写着字的纸,那上面的字是她读得最勤快也最流利的。因为时间太长,那些纸不仅泛黄还变脆了。母亲拿着它们读的时候,特别小心翼翼,像是捧着珍宝一样。那上面的字很丑,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写出来的,字也很大,一张纸上只有一个字。她读那些字不像读书上的字儿那样,那些字就像是已经刻在她的脑子里一样,她不用看,也能知道哪张纸上写着哪个字。红,黄,蓝,绿,紫,黑……但是,当她读那些字的时候,她仍然是先静静地端详那个字一会儿,然后再轻轻地读出来,有怀念,有回忆,有幸福,有怨恨,还有一些我也看不懂的东西。
母亲是家里的老大,在那个人们肚子都可能时时填不饱孩子却一个接一个生的年代里,母亲理所当然地成为看顾弟弟妹妹们的不二人选。尽管那个时候,她只比最大的弟弟大了不到两岁,尽管她的个头只刚刚跟家里的土灶台齐平。
我想不出来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如何做到一边照顾四岁的弟弟和两岁的妹妹,一边天天做好晚饭等着在地里忙活的外婆回家。六岁,在农村是以虚岁来算的,而母亲的生日是在农历九月份。后来,母亲的弟弟上小学了,而母亲又多了两个妹妹。母亲一边在家看顾着她的妹妹们,一边忙活着家里的大小事儿,做饭,洗衣,喂鸡,喂猪。母亲的妹妹们一个接一个的都上学了,母亲开始一边跟着外婆忙活地里的农活儿,一边忙活家里的家务活儿。
那个时候,外公算是半个公家人,在县里的粮食局上班。村里距离县城很远,又没有直通车。外公从县里回村里,要先坐车到乡里,再从乡里搭车到他们的隔壁村,再从隔壁村翻过两座山走二十里路才能到家。如果等车顺利的话,外公从县里回家一趟需要多半天的时间,如果不顺利,早上出发,晚上大半夜才能到家。那个时候又没有什么假期一说,所以外公很少回村里。一般两三个月,最长的时候过了半年,外公才回家一趟。外婆自己带着母亲她们在村里生活,地里的农活儿是外婆的,家里的一切家务活儿自然就落到了最大年龄母亲的肩膀上。
母亲是怨外公的,小小年纪的母亲觉得,外婆太苦了,外公就算是回来也从来不做家里的活儿,他总是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指挥着母亲和她做这做那的。村里其他家里该是男人们干的活儿如掏粪,砍柴这样的,她们家都是外婆在做。合作社分粮食的时候,村里的人们看到外公不在家,总是分给外婆她们掺着沙子和土的粮食。母亲每次做饭的时候,总是要挑很久很久,可是做出来的饭里还是会吃到沙子。有一年,因为年景不好,分到的粮食更少,每家都有饿肚子的时候。外婆总是舍不得吃,把吃的省下来给母亲她们。外婆去山上寻摸能吃的东西,因为饿得头昏眼花不小心跌下了山,要不是正好碰到村里人也在那座山上寻吃的,外婆可能就回不来了。为此,母亲有点儿恨外公。那个时候她想,她以后一定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母亲二十岁那年,外公变成了整个公家人。他在县城里租了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把一家人都接到了城里。母亲的弟弟和大妹妹因为上过学,一个去了电力局上班,一个去了供销社上班,另外两个妹妹继续上着学。而母亲却因为不识字,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她和不识字的外婆只得守在家里,一起忙活着家里的大小事儿。可是,又有多少活儿可忙活呢。城里的院子很小,城里生活的家务活儿也很少。除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外公其实也不喜欢母亲。因为严格说来,母亲应该是家里的老二,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只不过母亲活了下来,而她的双胞胎哥哥却死了。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女孩子总也比不过男孩子的。外公觉得是因为母亲活了下来,他的第一个男孩才没了的。这是外公有一次喝醉酒跟外婆抱怨的时候被母亲听到的。他说,如果母亲是个男孩子,肯定让她上学,如果母亲是个男孩子,肯定不像现在啥也不会,如果那个男孩活着,肯定比母亲做得好,至于做什么做得好,他没说。他以如果开头说了很多话,那每一个“如果”后的语气里尽显他对母亲是个女孩子的遗憾与嫌弃。所以,外公很少关心母亲,他对母亲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以命令的口气居多。
母亲她们还没有搬到县城里的时候,外公每次回来,对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去把猪喂了,你去把鸡赶到鸡圈,你去做饭,你去……虽然,就算是外公不说,母亲本也要做这些活儿的。等到母亲她们一起搬到了县里生活,外公对母亲就更不满意了。他觉得没有读过书的母亲做什么都不能使他满意。他嫌弃母亲跟他说话不用普通话,他指责母亲把他书桌上的报纸没有按照日期叠放在一起。他扔给母亲一本新华字典,让母亲学着认字。可是,他却忽略了,没有人教母亲,母亲该如何学。母亲的弟弟妹妹们本可以教母亲,可是他们觉得母亲太笨了,一个字儿教三四遍,母亲还总是问。最后,他们只告诉母亲那个字儿念什么,就自顾自地去做自己的事儿了。母亲拿着那本小小的新华字典犹如拿着一本天书,她记住了字典上一些字的样子,就像是记住了一个人的脸,可是她却不会读那个字的音,就像她叫不出她记住脸的那个人的名字。
再后来,外公托人终于在绣花厂给母亲找了一个绣花的工作。绣花厂不在县里,是在乡里,母亲需要在那里住宿,一个月回家一次。母亲去工作之前,外公耳提面命地提醒了母亲好几次,一定要好好干,不要给他丢人。一定要好好干,别让人说她做的事情不好。一定要好好干,不要怕吃苦,一定要多做事儿,一定……。
一定要好好干!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她很高兴,她终于可以自己挣钱了,她终于也可以像大弟和大妹那样给家里钱了,她终于不再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了。她还感到很轻松,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因为她总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她也终于不用再每天听外公的长吁短叹,也不用再每天听母亲的唉声叹气。
刚开始上班,母亲没少挨骂,因为她看不懂黑白图纸上的字,不管是汉字还是数字儿。她不知道图纸这边标着“红”字,应该是用红色线,那边写着个“绿”字,应该是用绿色线,她更不知道绣完五针红色的线之后该换成绿色的线绣三针再换成黑色的线绣两针,因为她没上过学,她没学过用火柴棍数一二三四,她也没学过拼音认过字。
厂里的老板不好意思直接让母亲走人,就让母亲去库房搬运厂里的绣品货物。工作很简单,完全是体力活儿。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从外地运回来的还没绣的布料和材料从路口搬到库房,再把已经绣好装箱的成品搬到停在路口的车上。路口到库房的那段路是个小胡同,有两百米远,路很窄,车开不进来。库房本来已经有一个男搬运工,那些活儿,其实他一个人就能做完。并且如果是他一个人做的话,挣的钱还多。现在又多了母亲跟他分这个工作的钱,他很不高兴。他很不高兴的做法就是抢着先把相对来说比较轻的货物搬完,然后再搬重的。
一箱货物,轻的大概有六七十斤,而大部分却都是上百斤的大箱子。六七十斤上百斤对于男的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瘦瘦小小的母亲来说,六七十斤的她勉强搬得动,上百斤的大纸箱子她两只胳膊伸得长长的也抱不拢,她该如何搬?她又如何搬得动呢?母亲搬一次轻的,男的已经搬了三次。其实,老板就是想让母亲自己觉得干不了,自觉辞职走人。
母亲不服气,她也没想着就这样走人。这些活儿与以前村里的农活儿比起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只是因为箱子太大了,她没法抱拢。母亲想了一个办法。她先把一根粗粗的麻绳放在地上,再把拆开的废纸箱子铺平放在上边,然后再把货物慢慢地挪到铺平的纸箱子上,最后把绳子两端套在一起,拽着绳子使劲儿往前拉纸箱子。虽然,她把货物拉回库房或者把货物拉到路口车跟前的时候,那个男的已经搬了五次,虽然,她的肩膀和手被麻绳勒得又红又肿,可是她仍然坚持了下来。一天,两天,三天,母亲一直坚持了二十多天。
到了发工资的日子,母亲哭了。因为她虽然有心里准备工资不会很多,可是她还是委屈地哭了。不到五块钱,她辛苦了一个多月。虽然她绣花的时候什么也没绣成,可是每天她都帮着打扫卫生。虽然后来她搬的货物不是很多,可是她也是用了最大的努力。原来,勤劳是没用的,原来,努力也是没用的。母亲伤心地蹲在库房的小角落里哭泣着。她很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知道老板的意思,同事们窃窃私语似嘲笑似同情的话她听到了。她想回村里,可是家人都在城里,她可以自己回村里吗?如果她不回村里,她接下来又能做什么。如果她被老板辞退了,她回去怎么说?城里人的弯弯绕绕,她不懂,她真心觉得累得慌。
他,库房的男搬运工后来成了我的父亲。父亲当过两年兵,本来可以继续留在部队,可是奶奶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得让父亲转业回家。尽管父亲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奶奶还是非得让父亲也在她跟前守着。父亲在这个上面是没有主见的人,所以他复原了。
复原之后的父亲也没有留在村里,他来到了城里找活儿干。父亲长得很高大又当过兵,按理说找活儿应该是很容易的。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在县城里没有认识的人,活儿也不好找,找活儿的人又太多了。后来还是同他一起复原的战友,家里七拐八拐认识绣花厂的人,他们两个人来了绣花厂,战友开货车,父亲当了库房的搬运工。所以,这个搬运工的活儿对于父亲来说,也是得来不易的。所以他才对母亲的到来不高兴,所以他才那么小气地跟母亲抢活儿做。
发完工资后,父亲也很不高兴,因为手里的钱明显比上次少了五块,父亲想,都怪那个女的。他生着气回到库房准备收拾一下回宿舍,并暗暗决定,下个月要把那五块钱抢回来,三块钱也行。
当他正准备锁门的时候,听到了库房角落传来的哭声。他循声悄悄地走了过去,看到母亲坐在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上伤心地哭着。小小的人儿因为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两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从肩膀两侧垂在了地上,辫梢上都粘了土。傍晚的阳光透过一侧的窗户投射进来,照在粘了土的辫梢上,辫稍上的红色头绳亮闪闪的。
父亲听到自己的心脏夹杂在母亲的哭声中“扑通扑通”地跳着,像是马上要跳出来一样。为了掩饰尴尬,他悄悄地向后退。不成想手里的钥匙“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慌乱地看向角落母亲的方向,正好与抬起头的母亲对个正着。此时的母亲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头帘也是左一缕右一缕地贴在脑门上。用父亲的话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脏兔子张着嘴看着他。
母亲和父亲此后就成了朋友,父亲了解到母亲的情况后,再搬运货物的时候就不跟母亲抢了,他总是先搬大箱子,把小箱子留给母亲,母亲搬完了小箱子,拉大箱子的中途,父亲还会搭把手。而母亲知道父亲也不容易,她搬到她觉得可以挣十五块钱的时候,就不再搬了,把剩下的留给父亲。
母亲始终对自己不认识字感到难过。她有时候会躲着人看外公给她的字典,艰难地记着上边字的样子。有一次被父亲看到了,就问她,她又不认识字,看字典做什么。很无心随意的一句话,却让母亲更难过了,此后她有意无意地躲着父亲。父亲再帮她的时候,她也推说不用帮忙。被母亲甩了几次脸,父亲也生气了。他的脾气本就不好,至此也就不再搭理母亲了。只是他还是会把小箱子留给母亲,而母亲还是只搬十五块钱的。
直到有一天,父亲无意中听到绣花厂里的女人们笑话母亲,说母亲是个睁眼瞎,绣花的时候,红色和绿色都分不清,他才知道母亲为什么看字典,又为什么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难过。他立刻原谅了母亲,并跟母亲把字典要过来,他还买了纸和笔,利用空余时间把字典上的字一笔一划写到纸上,等到休息的时候他就教母亲认字。
一个只知道教着读,一个只知道跟着念,就这样,母亲记住了字的脸,却没学会怎么写,一些字的书面化的字意也没搞清楚。不过总归能读出来一些字儿了。字典被他们翻得比原来厚了不止一点儿,写着字的纸也从一张两张变成了十张十五张。与字典和纸张一样,不断变深厚的还有他们的感情。父亲喜欢上了母亲的倔强和执着,母亲喜欢上了父亲的体贴和勤劳。母亲变得开朗了,与县城格格不入的感觉也似乎变淡了很多。父亲呢,复原之后工作的不顺心与落差感也好像变淡了。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可是也只是“似乎”。父亲的家人与母亲的家人关系并不好,他们的祖辈之间因为一些事情曾经发生过争吵。两家虽然同在一个村里,也只是认识的关系。而父亲比母亲大六岁,父亲去当兵的时候,母亲还是个孩子,这也是两人刚开始不认识的原因。
外公是坚决反对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的。不过,母亲后来还是跟父亲在一起了,她跟父亲从城里又回到了村里,回到了她之前离开的熟悉的地方。母亲从未提过她和父亲是经过了多少挫折才最终在一起的,可是在我五岁之前,我没有见过外公,只是偶尔能见到外婆。她总是匆匆忙忙地来家里,抱抱我再摸摸我的头,然后又红着眼睛匆匆忙忙地离开。而那一天母亲的眼睛必是肿的,父亲与母亲也必是在争吵撕打中过完那一天的。
父亲过得并不如意,回到村里的他只能种地,可是他又不甘心,想要出去打工,然而奶奶又不同意。相比起他的兄弟姐妹,父亲自认为算得上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人,他觉得他应该比兄弟姐妹们过得都要好。可是,现实生活却并非这样。他虽然有很多想法,可是他的性格又让他总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父亲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很紧巴。
后来,我出生了,对于重男轻女的奶奶来说,我的出生使得她更不喜欢母亲了。她时不时地在父亲面前抱怨母亲,父亲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孤僻与古怪。再后来,父亲染上了赌博。母亲劝过父亲,他们刚开始是吵,后来就变成了打。而外婆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听说父母又打架了,匆忙赶来家里同母亲哭一场。母亲自己却从未想过离开父亲,她总是记着父亲以前对她的好,并且她也不想向外公低头。
直到有那么一天,父亲与母亲再次争吵起来,父亲随手拿起衣柜上母亲珍藏着的那本字典砸向了她。字典从母亲的身上蹦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又掉在了一边装着水的洗脸盆里。母亲呆呆地看着外公给她的那本因为时间太久而破碎的字典在水盆里一点点散开,又呆呆地看着父亲曾经写了字并教她读的那些纸飘散在她的脚边。她没有哭。那一次,她下了决心要离开父亲。可是,母亲终究没有能离开,因为父亲在那一天,与村里人再一次赌博的时候打群架,他被人失手打死了。而那本被水浸湿了的破碎字典和粘了灰尘的纸成了父亲留给母亲最后的记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