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

作者: 无语者 | 来源:发表于2023-06-30 02:20 被阅读0次

盛翌踏过被雨水冲刷过的沥青路,他的住所就在前方不远处。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了,可现在它却变成了一片废墟。

道路上满是泥泞与积水,绿化带一片荒芜,衰败凋落的枫叶,静默地眠于草坪;弓背折腰的槐树,憔悴地看着街头。四周没有车辆行人,只有乌云步履蹒跚地飘浮。

世界褪去了颜色,成了黑白默片。盛翌踩断了一个树枝,击破了平静,远方传来乌鸦啁哳的声音。他朝乌鸦立着的枝头望去。

人们讨厌这种鸟,将其视为死亡与厄运的象征。乌鸦的全身遍身黑色,有时它们会和乌云融为一体,构成悲剧的背景。

一只乌鸦飞了起来,黑色的羽毛掉落。

盛翌的心随着乌鸦的动作震动,回忆涌进了脑中。

今天本很美好,上午,天朗气清,天空似一片蓝色绸布,白云点缀其间,又有白鸽间或掠过。下课时,他从老师口中知晓了这个厄耗:他的父亲离世了。

听到后,他的心情很沉重,迷迷糊糊地吃完午饭。中自习,他伏在桌子上做午练,偶尔会看不清卷面。午睡期间,他醒来多次,为的是抹去睡梦中流下的眼泪。

下午,他像以前一样上课,只是会不时感到左胸处的疼痛,又会有眼泪在他眼中打转,这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难以学习。

不去想吧,如果能忘记这件事,自己就不会那么悲伤了,他这样想着,同时逼迫自己集中精力,但他做不到。他控制不住地去想父亲,想他严肃的神情,想他从不上扬的嘴角,也想他平淡沉稳的声音。

现在,他在一个路口转了弯,走上了回家的最后一条直路。前方,除了几棵槐树,以及到处都是的乌鸦,就是他的家了。

到家了,他颤抖地打开门,把书包平稳地放在门后,又踉跄地逃进了卫生间,捧起水便往脸上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洗手池旁有一把剃须刀,这是父亲一年前给男孩买的,盛翌看到它,想起了以前的时光,想起自己摸着刀片问父亲刮胡子会不会流血的情形。他又做梦般地开始了回忆。

我的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学习成绩一直很好,高中时就入了团,获得了化学奥林匹克竞赛的省级奖,成了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也成了我爷爷奶奶的骄傲。

专科大学毕业后,他进了化工厂,成了一位化工操作工。他成家那一年是2003年,也是非典肆虐的一年。我想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嘱咐家人戴好口罩,注意卫生,就像他十七年后叮嘱我的那样。

在刚成家的那几年,父亲经历了一次工作调动。他乘坐一个破旧的大巴车,离开了生活二十多年的家,飘泊到了一个南方沿海城市。在这里,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有的只是无尽的孤单。

当星星挂在夜空时,他独自身处异地,一定满怀对家的思念。我想他最孤单的那几年,会经常给家里打电话,会问问爷爷奶奶的身体,会问问儿子的成绩。

虽然孤独无依,但他的心里有家,总是有着对未来的殷切期盼。工作时,他满怀期待,工作总是充满了干劲,做事从不敷衍。

可太过努力的工作也未必是件好事,检查安全隐患、设备维修保养、巡检工作⋯⋯几乎哪里都有他的身影,他不得不到处奔波。久而久之,他的身体也受到了影响。

因为长期的走路和爬楼梯,他的半月板受到了严重损伤。为了工作不受影响,他没有选择进行半月板切除手术,而是选择每天戴护膝,靠止痛药维持工作和生活。

父亲告诉我,在社会上生存,一定要处理好人际关系。他经常和同事舍友一起聚餐,且大都是他买单。因为身处南方沿海城市,他的同事经常吃海鲜。父亲的身体并不好,却依然迎合他们的饮食习惯,他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与他人闹僵关系。

他也是个勤奋的人。考核是年终奖评定的重要标准,为了生计,为了我和我的母亲,他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就是在家休息的时候,他也在做题、记笔记。

或许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又或许是出于一个父亲的责任,他对急救方法很是了解。

在十二岁那年,父亲长途归来,摩托车刚刚停下,几只白鸽停在车旁,为了驱除鸽子,我误触到了摩托车排气管,是小腿与四百摄氏度的排气管的直接接触。

那时候我没有任何痛觉,如果没有那巴掌大的疤痕,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烫伤了。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以为没有痛觉就没什么事,于是我拒绝去医院,拒绝父亲的要求。

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抓着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卫生间。他用冷水冲淋我的烫伤处,又把我带上车,送我去了医院。

虽然经过了专业的处理,但过了几天,伤口依然在流血化脓。那殷红的血肉杂着脓水,令人触目惊心。我开始害怕,开始焦虑,甚至会向他咆哮,宣泄情绪。但我的父亲,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弯下腰,为我涂抹药物,又为我包扎。

伤口不能遇水,洗澡就成了麻烦事。作为一个倔强的男孩,我不能接受连洗澡都要被人照顾,于是常常对父亲抱怨、发牢骚,但他仿佛没有任何触动,眉头也不曾皱过,只是沉默地准备板凳和毛巾。

那时的我十分敏感,渴望关怀与慰藉,但对我的诉求,父亲没有给我拥抱或鼓励,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他那深沉的爱。

后来我才知道,烫伤没有痛觉是很严重的情形。还好有父亲,他做了正确的决定,才让我的伤口痊愈,如果没有他的话,我可能已经失去一条腿,可能已经成为一个残疾人了。

一线工人,做着最危险的工作,拿着最微薄的薪资。但他们,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任劳任怨,直面有毒的化学品,忍受着化工原料的气味,每天上着十二个小时的班,最终落下了一身病痛。胆囊炎、痛风等病症折磨着他。他受了这么多的苦,得了这么多的病,只为了每月四千的工资,只是为了我能健康成长。

能有这样的父亲,我感到十分幸运。可我的父亲,他还是走了。他抛下了我,抛下了这个家,抛下了他生前所爱的一切,独自一人走了。

在今天中午,他所在的化工厂发生了事故,是一个工人因操作失误导致的爆燃事故。

我想他不会死的,绝不会的。他是个优秀工人,一定知道各种事故发生后的处理方式的。而且,他还有丰富的急救知识,他一定能解决事故的。他一定会回家的。

可他确实是死了,事故后有两人死亡,其中一人就是我的父亲,他是被活活烧死的。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多希望他能在火海中救下他自己啊,就像他当年在我烫伤后救下我那样。可不会了,他没能活下来。

我不禁想象事故发生时的情景:平静的工厂里,一阵巨响突然传来,玻璃破裂、设备损坏,焰火直冲天空。乌鸦受了惊,四散而飞。黑云遮空蔽日,天昏地暗。

爆炸发生后,消防员很快赶到现场。他们可能会发现一具被烧得焦黑的尸骨,但他们不会想这是谁,不会想到这是我的父亲,是到死前还爱着我的父亲。

可惜啊,他到走的那天,都没有感受到儿子的关爱。命运可真会捉弄人,在他身体健康时,儿子不理解他沉默的爱,等到儿子真正想回报时,他却已经不在了。

今天是周六,晚自习不用上,父亲也上了四天班了,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的话,母亲会去接父亲。等回家后,父亲会为我做一桌子的菜,一定都是我最喜欢吃的。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坐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聊聊天了,这些只是平常的事情,在过去十多年里发生了无数遍的事情,可惜这平常的一切,以后都不会有了,父亲已经不在了。

他停止了回忆,把右脚的裤腿卷起,发现伤口早已消失,这时他明白了,父亲深沉的爱,在儿子健康的身体中,在每一个愈合的伤疤中,只是不在言语中。

盛翌心情极为沉重,回到房间里,他又想起父亲的话:“小翌啊,你一定要认真学习,长大后找个好工作,过得好一点。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穷人的命啊!”

他不再回想,从抽屉里取出共青团团徽,将其置于桌面,又用手拂过那团徽的右侧,看着那象征工人阶级的齿轮,内心百感交集。

父亲啊,您总是教导我好好学习,是为了不再受您所受的苦。可我心中存有信仰,为了工人阶级乃至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而奋斗,这才是我学习和奋斗的目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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