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李玉琢 | 来源:发表于2018-03-29 21:24 被阅读106次

    1968年5月21日,伴随着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的锣鼓声,父亲来到这个充满社会主义气息的世界,公社化运动、大锅饭,还有造反派和保皇派如火如荼的斗争,爷爷当时是镇子上小学的校长,自然成为了斗争的焦点,不管形式如何变化,爷爷总是说着那句,“东风一定压倒西风”,正因为如此,爷爷对于信仰的坚守即体现在了父亲的乳名上——东风,这本是一个极具政治色彩的名字,但却成为父亲一生为人处事的风格。

    父亲三岁时,奶奶病逝,在当时那个我也不太懂的年代,爷爷虽然是校长,但家中却不可思议的贫困,父亲和大爸、三爸学习都十分优秀,可却因此家中无人在公社地里上工,没有工分,年底分不到粮食。年关将近,开始分发粮食时,父亲去早了,大队干部旋即嘲笑到,“干活时不见你们一家,领粮来的这么积极”。但是倘若放在后面去,还是少不了他们的冷嘲热讽“干活不积极,领粮食还这么拖拖拉拉的”。冬天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父亲给我讲罢这些,眼圈不禁有些泛红。火炉边放了一圈烤红薯,母亲递给父亲一个,说很甜很香,可父亲却是不为所动,说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绝不吃红薯。母亲不高兴了,说父亲挑食。可是据我所知,李家的几个长辈都不吃红薯,难不成这是我们祖传的习惯吗?很明显不是的,父亲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在冰天雪地的黄豆地里刨散落的烂黄豆来吃的人,怎么可能会挑食呢?爷爷家当年是出了名的缺粮户,没有工分,就只能分最差最差的粮食,小麦玉米更是不敢奢望,只能分到没人要的红薯。红薯不易保存,放在地窖里也容易烂,于是便切成片晒干一部分,磨成粉一部分,窖一部分,整天冬天都吃烤红薯,等到了夏季秋季,就吃干红薯片,煮红薯粉,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天两顿饭,全是红薯,只是做法不同罢了。

    那时候上学,每升一年级都是需要考试的,父亲凭借优异的成绩,一路升到初中,上了初中,就得到镇子上去了,刚好爷爷就住在小学,父亲每天还可以去爷爷那里吃一顿饭,日子也算是相对来说滋润了一点,可父亲却并不十分高兴,毕竟三弟和小弟还在家里,还在读小学。三爸是出了名的懒,除了学习,别的一概不闻不问,直到现在生活都不能自理,曾经因为放羊时看书,把几头羊都弄丢了。小弟更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整天惹是生非,常常带着一身的伤。父亲经常省吃俭用,每逢周五买了几个大馒头回去给两个小兄弟。那次却耽误了时间上课迟到了,父亲于是把馒头揣在怀里走进教室,却还是被老师发现了,老师让父亲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讲桌上,当看到是几个馒头时,同学们都哄堂大笑,老师也是毫不留情的批评了一顿。放学了,同学们都走了,自尊心极强的父亲始终没有把那几个馒头拿下来——再穷再苦,也还是有自尊心的。父亲如是说。

    父亲每周末去学校走之前,总会把家里要做的事一一写下来,按照星期几的顺序,夹在三弟这周要上的课程的书中,提醒他不要忘记,何时打猪草,何时放羊,何时劈柴……无微不

    (即使古板如父亲,当年也是有不少傻里傻气的事情,年少的父亲其实也是个可爱的男生——这是我从小爸口中得知的。有段时间爷爷去延安开会,要出去一周时间,便把父亲托付给中学校长,让他照看父亲一周伙食,恰巧中学校长的女儿与父亲同班同学,校长便让他女儿把饭带到教室,交与父亲,可父亲丝毫不理她,任那女孩儿如何劝说,父亲终是没吃,最后把饭倒了,气的那女孩儿直哭。事后爷爷问父亲为何不吃,父亲却只答到,饿一顿怕什么,女生的饭,我不吃!)

    眨眼间父亲便已是初三,这个时候,大部分学习差的早已回家,而剩下的一般都会面临中专或高中的选择,那个年代,能上中专的凤毛麟角,可凭借父亲的成绩,上高中却还是绰绰有余,不过,父亲却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一条让他劳苦一辈子的路——回家务农。当时爷爷家中的条件已经很艰难了,大爸已经在安康师范读了两年,三爸又是文弱书生,除了学习,手无缚鸡之力,小爸天性调皮,好吃懒做,又得溺爱,更是靠不住,可家中确确实实是揭不开锅了。家中的破烂摊场就摆在那里,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依然保持沉默,几兄弟都不想做那个站出来的人,唯有父亲,为了这个大家,操劳一生,不求回报,但…………也没有回报。

    在就同年的暑假,田间地头多了一批楞小伙的身影,中考的落榜结束了他们的读书生涯,同时也回归了他们农民的身份。六月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这帮新农民还没从学校的美好生活中缓过来,纷纷跑到树下乘凉,或者跃进河里,唯独一个黝黑的男孩儿一直在地里刨挖着,这个时期早已包产到户,他知道,多刨一会儿,一大家子的人就能多一些口粮,他无暇自哀,参加中考是为了理想,而放弃高中回家种地是为了生活——多年后父亲讲到这段时,我问父亲是否后悔过,父亲毫不犹豫的说没有一丝一毫后悔,因为大哥、三弟没有辜负他的付出。我仿佛能够看到当年的那个父亲,在烈日下那瘦弱的身躯,汗水与泪水俱下,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顽强的撑起了那个家,以近乎疯狂的劳作去抵挡心中的杂念。

    几年的劳作,令父亲的瘦弱的身体变得结实了些许,手掌宽大了许多,皮肤也不在那么容易被烈日灼伤了,如今的父亲看上去俨然一副庄稼汉的模样。这样的父亲,母亲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上,但外婆却总是说父亲诚实,为人正直,是个靠得住的人。架不住外婆的劝说,母亲最终还是嫁给了父亲。结婚的那天,并没有十分热闹,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外婆家家境殷实,嫁妆很丰厚,两个衣柜,两个丈桌,一个皮箱,一套沙发。爷爷为父亲准备的婚房可谓是“家徒四壁”,但把母亲的嫁妆放进去后,也算的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家了。现在脑子里还记着很小的时候母亲说过的一句玩笑话——现在家里的东西,除了电视机是父亲后来买的,其余的东西都是母亲陪嫁过来的。虽然是玩笑,却也有七八分的真,如今那两个衣柜还在家里发挥着作用,而且是不小的作用,新房建好后,母亲总是说着想买几样新家具,父亲总是说等过些年用钱不紧张了就买,几年过去了不见动静,母亲说只买一个衣柜就好,衣服没地方放了,可父亲依旧按兵不动。我其实很不理解,在我和姐姐的学习上,父亲可谓是大手笔,但在自己和母亲的花销上,却十分谨慎。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没几年,把最后一个上学的小弟也供养出去了,大爸和三爸也工作了,家中光景也好了起来,至少不愁吃了,再也不用看人脸色,领一堆烂红薯来吃了。可父亲不是个满足于吃饱的人,于是在开商店的二舅帮助下,也开了一个小商店,但小村庄里的人本来不多,消费也低,收入微乎其微,加上进货要坐班车翻秦岭,过西安,几经折腾,也就放弃了。后来父亲又随打工的队伍去外地打工。

    新年过后,一般不等正月十五过完,大概六七号,打工的队伍便出发了。这是一队去重庆的人,在拥挤的绿皮车上,人头攒动,过道上也挤满了人,货架上躺的是人,座位底也有人睡下去,这节列车,如果在多加一根针,怕是也找不到缝插进去了。刚下火车,重庆便下起了鹅毛大雪,父亲扛着口袋,里面是被子和衣服,跟着大部队进发。此后,像这样的出行,已成家常便饭,先后换了好几个城市。

    青年时

    小时候,村里唯一的一台座机电话是在供销社,所以经常会听到供销社的人在门口大喊——玉琢!你爸来电话了,让你妈快来接电话!这个时候母亲一般都在厨房,不等我转述,母亲便放下手头的东西,把手胡乱一擦干就奔向供销社。电话开的是免提,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楚,我只记得电话这头,母亲在哭,姐姐在哭,而我似乎很少哭,不管是父亲打电话回来时,还是后来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更多的像是一个记录一切的旁观者。

    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自母亲嫁过来之后,年底总是有一头肥肥的猪的,所以年底杀年猪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大爸三爸也都被叫回家了,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人,我在被窝里捂着耳朵,听着刀子捅进猪的喉咙时嘶吼的声音,声音逐渐衰竭,紧接着的是大人们用石头攒猪毛的砰砰声。不一会儿所有声音都停了,出现了一小阵的骚乱,然后母亲进屋,让我赶快起来,说爷爷突然去世了。

    爷爷本来是坐在沙发上烤着火,静静地看着子孙们在膝前忙碌、玩耍,等大家发现他倒在沙发上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对于爷爷的死因,有人说是心脏病,有人说是脑溢血,但大家都称道的是,爷爷一生光明磊落,为人正直,老后也不为后人添麻烦,以一种极为突然且简洁的方式离开。我起来后,棺材已经架起来了,这不是爷爷的棺材,因为爷爷身体康健,没有丝毫要去世的迹象,所以也就没有人着手准备。我攀上棺材,探头往里望去,没有伤心,也没有丝毫恐惧,我甚至已经忘记当时的我看到了什么,那年我五岁。

    爷爷的去世并没有在我心里留下什么独特的印象,但在父亲的心中,俨然是一座山崩塌了。从情感上来说,父亲三岁丧母,后妈对父亲更是苛刻,从婆婆对我的态度,不难想象当年对父亲更甚,所以爷爷是父亲最重要的亲人了。从精神上来说,爷爷是父亲为人处事的榜样,可以说李家所以人的身上,都有爷爷的影子,父亲显然是继承的最完整的,但这种精神是外人所以不理解的,纵使母亲和父亲相处这么多年,母亲对父亲也是十分不理解的,所以爷爷去世,父亲是孤独的。

    当我和姐姐都陆续上学了,父亲便不再出去了。这时期,父亲开始骑着自行车,在县区各地收山货,收药材,收猪鬃猪毛等等,慢慢的上了道,便不再满足于低效率的自行车了,于是父亲便买了村里的第一辆摩托车,从此开启了长达六七年的小贩生涯。

    那段时期的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候好几天才回来,每当路口响起摩托车沉闷的声音,我就一个猛子冲出去,那必定是父亲回来了,而回来时,必定是车后座载着捆的山一般高几大袋东西,这是我总是帮父亲扶着摩托车,等着父亲卸货。那时候觉得父亲很高大,很厉害,比我还高处很多的口袋,一声吆喝就甩上了肩膀,扛到了楼上堆好。而当我如今长的比父亲还高时,再看到那车山货,眼眶是湿润的,父亲并没有很高大,而那车几百斤的山货却还是像一座大山一般。

    不过那段时间也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日子,晚上父亲回来,母亲把早已炒好的菜端上来,还有热好的腊酒,父亲总是等不及吃菜就先喝几盅酒,然后开始讲着途中遇到的各种各样奇怪的人,各种各样奇怪的事,而我们三人更像是观众一般,听着父亲富有激情的讲述。当时讲的那些地名,我并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两百公里有多远,当我后来上了高中,在县城读书之后,才知道这些地方有多远,即使是坐车也能让我坐到吐的距离,父亲却只是一辆摩托车,还载着几百斤的货。

    有次寒冬腊月,外面狂风卷席着大雪,天色已经很晚了,父亲依然没有回来,母亲在厨房把酒热了又凉了,凉了又热,如此反复好多次,路口依然不见父亲摩托车的声音,母亲焦急的在屋里踱来踱去。突然电话响了,是父亲的,让母亲赶快烧一大锅水,他就快回来了。父亲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卸货,也没有吃饭,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到厨房提了好几桶热水倒进木缸里,然后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提着壶酒坐到卧室,笑嘻嘻的说,“回来太迟了,把你都吵醒了吧,今天实在太冷了,骑到半路全身都冻麻木了,货太重又不敢停车,怕启动不了了,直到路过一个石灰窑在烧石灰,才把车停下来,抱着石灰窑的外壁取暖,烤的全身大冒气,回过神来才又让人帮忙扶着摩托车启动………”  父亲在外,货往往拉的太重,经常在人烟稀少的路上不敢停车,停下之后没人帮忙车子就启动不了了,因此经常连厕所都不敢上。

    虽然辛苦,但凭借着良好的信誉和正直的人品,那些散户都信任父亲,往往把货都留给父亲来收购。几年下来有赚有赔,但总体上还是比种地要好的太多。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父亲还是在一次出去的路上出了车祸,全身缝了好多针,伤疤至今还很刺眼。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也正是那些年跑小生意的经历,让父亲走了太多太多的形形色色的路,见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对生活对人性的认识极为深刻,如果我说父亲是一位哲学家一定会有人觉得可笑,但父亲对于生活中一些事的理解和思考,的确可能需要我一辈子去领悟和感受

    零六年左右,因为高速公路的规划施工,小乡村发生了巨变,多少人的生活轨迹也由此改变。

    父亲不再跑小生意了,而是在施工工地做起了活,只要肯下力,挣的还是比跑生意来的多,而且每天可以回家,可以照顾着家里,这才是父亲所看重的。

    期间,一个原来穷的靠人施舍的亲戚,因各种因缘际会,突然发达起来,当年受众人奚落,只有父亲一家经常接济他,现如今不忍父亲做苦力,且加上父亲为人正直可靠,想拉父亲入伙一起挣钱,可父亲却拒绝了,这在当时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跟着别人一起挣钱,哪有这么好的事,多少人眼红,父亲却执意不去。不过多年以后发生的事确证实了父亲的看人的本领。那位亲戚,发迹之后,生活奢侈,大手大脚,毫不收敛,好似要把前半生所受的屈辱全都发泄出来一般,而且他的几个儿子也品行不正,整天不务正业,赌博玩耍,一家人钱花完之后依然不知收敛,继续贷款消费,欠的一屁股债,于是外出躲债,近几年都不在乡里见过他的影子,年前竟听说在外面得了重病,回来修养了。想当年炙手可热、竞相追捧的人物竟落得如此下场,唏嘘之余,感叹父亲的识人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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