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匠

比起教书先生，老王更喜欢别人叫他教书匠。匠人，就像梅花，功夫不到的时候毫不起眼，只有用坚毅，重复风霜的磨练，期待时间与技艺的彼此成全。老王很喜欢这句话，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在三尺讲台上走完一生，让更多农村的娃娃不再重复父辈耕田、放牛的生活。

老王教书有些年头了，久到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具体是多少年了，他只知道自己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了这所扎根在农村的小学。年轻时不甘于此，拼了命地折腾着调走，没有一次成功。后来真的到了能调走的时候，他忽然又不想走了。人啊，就像草木一样，一旦扎了根，哪还能轻易挪动。

这天老王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骑着他那辆破得不成样子的摩托车往学校赶，清晨田野里的风还夹杂着露水的清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脾俱畅，心里就像熨斗熨过了似的那般熨帖。路上不时会有早起的农人远远地跟他打招呼：“王老师，又去学校嘞！”老王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了太多遍，脚下的每一块儿石头对他来说都是熟人，更何况沿途村庄这些质朴可爱的农民呢。

快走到学校时，老王在学校附近的村口碰到了一位学生家长，那位家长远远地就叫住了他：“王老师，能不能耽误你几分钟时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老王把摩托车停在村口，和这位家长在村边的马路牙子上聊起天来。

面前的这位家长皮肤黝黑，一头花白的头发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他颤颤巍巍地给老王递上了一根烟，双手来回地搓着，显得有些局促。

“王老师，我想让水生这娃娃去县里的学校上学，下学期可能就转走了，您教了他好几年啦，我寻思着不跟您说一声不大好。”

老王眯着眼睛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烟气弥漫在他周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娃娃在这儿上得好好的，为啥要转学？”

说到这里，家长面露愁容，好半天才开口说道：“您也知道，最近几年咱们吴庄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教得好的老教师基本上都想办法调去了城里，也就只有您还几十年如一日地守在这里……”

老王轻轻掐灭了烟头，表情有些凝重，“你也别发愁，这两年学校不是来了好几个年轻老师吗？还都是本科学历，学校会好起来的……”

家长摇了摇头，“新老师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敢放心把水生交给他们呢？”说完又长叹一声。

老王想起新来的那位年轻教师，每天开着二十几万的轿车来村里给孩子们上课，整日里吊儿郎当，只想着在基层干满三年好调回城里……思及此，他也不再多说。

“水生这娃娃聪明又踏实，我是喜欢的，不能再教他是我的损失……”

说罢头也不回地骑上摩托车往学校赶去。

这位家长错愕地看着老王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喃喃道：“要是村里的老师都像王老师一样，我说啥也不让水生转学啊……”

老王心里五味杂陈，学生一个接着一个地转学，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比谁都难受。但当进入校门看到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王老师！王老师……”便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干劲儿。

那天下课老王刚走进办公室，便看到新来的小宋老师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电脑，想到水生他爸爸说的那些话，老王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小宋啊，年轻人心思活络些是正常的，但俗话说得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管你以后是升职加薪还是加官进爵，只要你一天是这儿的老师，就得用心把孩子们给教好！”

小宋不是没听出来老王话里的语重心长，可他还是连头也没抬，敷衍地嗯了一声，便继续上网。

老王平时不是个多话的人，更不喜欢倚老卖老。肯跟小宋说那么话已经是他的极限。见他丝毫不以为意，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还像平时一样，斜靠在学校院子里的一颗古树上，点上一根儿烟，看着孩子们在那儿嘻笑打闹。上课铃响了，他缓缓掐灭烟头，拍着身边的古树说道：“老伙计，我们都老啦……跟不上现在的世道啦……”然后踩着落叶往教室走去。

晚上回到家，他看着自家三间低矮的平房，屋子里没有一样像样的电器，只一张上了年纪的木桌，摆放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

老王的妻子把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桌，总觉得他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怎么啦？娃娃们惹你生气了？”

“娟子，你说我这人活得是不是特失败？都过了不惑之年了，却还是家徒四壁……如今，孩子们也一个个地要走啦……”

娟子这才知道他心里在难受些什么，村里小学的情况她是清楚的，之前一直劝他往城里调，可他就是不肯走，嘴上说是舍不得自己的几亩天地，其实心里是舍不得班上的那些孩子……他在乎的哪里是家徒四壁，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小学从繁荣走向没落，心里不是滋味儿罢了。

“要不，你也想法子调到城里去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你看看当年你的那些同事，现在哪一个不是有车有房的。班里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少，我看这吴庄小学迟早办不下去……”娟子试探性地问道。

听到妻子这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老王突然回过神儿来，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把那些消极的想法全都打了回去。

“娟子啊，我知道你跟孩子跟着我受苦了。但我穷大半辈子了，早都穷习惯了。人活一生，就只求个问心无愧。我也就是个教书匠，不想那些升官发财的事儿，没用……”

娟子扑哧一声笑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娟子心里很清楚，哪怕吴庄小学只剩下一个学生了，老王也不会走。劝了他那么些年，什么时候管用过。

半年后，水生的爸爸打来电话。“王老师，水生在新学校里成绩挺好的，他老师说他基础很扎实，根本不像从村小出来的娃娃，这都是您的功劳哇……”

老王听了半是苦涩半是欣喜。他想，他要教出很多个像水生这样的娃娃。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春风化雨总无声